这些年，“孔令姜”这个名字，几乎已经成了顾宗胤心中的一个禁忌，一旦提及，触动的就是当年那段刻骨铭心但又充满遗憾的恋情，和对自己少不更事的悔恨。
“我知道你心里放不开这件事。但是你爸的事，跟你没关系。”
看着儿子突然情绪变低，当妈的自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，该开解的话这些年就像车轱辘似的，来回来去不知道说了多少遍，可是顾宗胤就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迫不得已，当妈的只能以己为例：“就比方说我，我跟你爸爸结婚几十年，虽说以前两个人都是忙工作，但怎么也算恩爱和睦。他突然走了，我也是很难过的！可是人既然活着，就要往前看，你不能总是背着包袱在过日子。你结婚，我之前以为你是决定开始新生活了，但这两年我算看懂了，你这是打算赎罪，想做一个你爸心目中的好儿子。可是你要想清楚，好儿子向来就没有模板，你自己过得不高兴，这一辈子都委委屈屈的，想必你爸在天上看着，心里也不会替你觉得高兴。”
顾宗胤耐心听他妈说完，韦女士日常风格以酷为主，向来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，即便小时候顾宗胤和同学打架给人家脑袋开了瓢，或者为了玩弄丢书包，三不五时地玩个早恋，韦女士也顶多只是挑挑眉，朝自家儿子斜上一眼就算数。但不知为什么，在这件事上，她的意见却意外地有点多。
顾宗胤默默听完，才说：“我爸以前的书，你不是要我都搬回老房子里去？你放哪儿了？”
“阁楼上。”他妈叹了口气，“有好几箱，我本来是想留在老房子里的！可你结婚那时候，你表妹不是说她想住我们那个老房子？我看书里还夹杂着工作笔记，又来不及仔细整理，怕这些东西让外人看见了不好，就一股脑地都搬上海来了。现在她要搬走了，你正好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，顺便也整理一下。书能留着就留着，也是个念想，笔记里有什么不方便的，没用的就烧了，有用的要不还是交还给单位？”
顾宗胤说：“我去看看。”
阁楼是在起居室屋顶上，穿过厨房走到二楼露台，沿外墙上的扶梯只六七步就能攀上去。
顾宗胤开了锁，只见眼前一个小小的斜坯，不过是八、九方大小。他爷叔是个仔细人，沿墙齐整摆了一排仓库囤货用的架子，家里的零碎杂物，那些暂时用不到的花盆、小工具、超市打折时囤的卫生纸，都在架子上被码得一丝不乱。
顾宗胤在这一堆拥挤的物品中斜着身子慢慢寻找，终于在最靠墙的那个架子上见到了几个搬家用的牛皮纸箱，其中一个用很粗的记号笔写着“老顾，书”，宽胶带把箱子三百六十五度贴了一整圈，一看就是搬来上海以后再没拆过。
顾宗胤用钥匙轻轻划开胶带，取出里面的书来看，先是一批他父亲的旧课本，泛黄发脆的封皮大多已长出霉斑，封底的价格都印着3角5分或者7角2分之类，单行本刑法甚至还是79年的版本，再底下才是近十年的新书。
顾宗胤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橱，韦女士虽然职业是会计师，但骨子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文青，书架上小半是她的专业书，大半是她的文学书，而父亲的法律读物只在其中占了极小的一部分。他父亲过世后，母亲去顾院长的办公室整理遗物，涉密文件自然是组织上处理，法律书籍和办公用品由他母亲做主大多分赠同事做留念，并没有拿回来几样。
顾宗胤翻了一回，多少觉得有些无趣。
他从小叛逆，认为父亲因为工作冷落了家庭，顾院长永远有加不完的班，开不完的庭，出不完的差，还有永远关心不完的当事人，为了这些他甚至连儿子有没有饭吃都不放在心上。父子两个交流很少。
顾宗胤进入法院工作，也是父亲去世以后。既是社会科学，难免与政治、经济乃至人情世故息息相关，尤其是办理刑事案子这几年，简直叫他时常怀疑人生。他从未跟父亲讨论过这份工作，此刻忽然有点后悔，有时他会想，假如是父亲遇到这些案子，他会如何思考？如何处理？又会如何化解八方矛盾和上下级的压力？
都说在初入职场时遇到一个能带你入门，帮你树立原则和底线的好师傅，会是一种难得的幸运。顾宗胤却没有这份幸运。
他大学时的导师专攻破产法，虽然在业界颇有口碑，然而多年混迹政商两界，到底有点失于油滑了。而他们的庭长周大风倒是业务精通，也很能知人善任，但却是个有口皆碑的老狐狸。
至于赵天明，压根就没法被人看得起。
几位院长之中，卢皖大概算得上一身正气，只是楞头青到不近人情，业务能力似乎更精专于公安那一套，少了点法学家的书卷气。再加之中院党组这一团错综复杂各结门徒的架势，也不是顾宗胤这种对官场兴趣缺缺的小青年能看懂的，他从未想过要去淌这趟浑水，更别提受过哪位领导的指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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