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洧深深看了他一眼,轻轻摇了摇头,道:“我有时真不知你是豁达,还是偏执?你若真心在乎他,你又何必治好他的腿伤呢?如果你更能忍心一些,这场美梦,会做得更久的!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沈遇竹叹息一声,垂眸掩去眼中痛楚的温柔神色,轻声道:
“可是,我怕他太疼了。”
送走秦洧后,他言出必行,立刻洗手焚香,拜祭神明。
拂去神龛上的红布,略一用力,神像咔哒一声,翻转过来,露出一具檀木灵牌。
灵牌上刻着“老而不死是为贼师父”,左侧书着一列小字“不肖弟子九死一生敬上”。
他焚过三香,虔心祭拜。檀烟袅袅萦绕而上,模糊了神像的脸,如蒸腾着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。
他收起神龛,坐在几案边凝视望着那副石函。不知何故,想起幼年时徜徉青岩山之中,师父对他的教诲。
“遇竹,知道纵横捭阖之术的要义是什么吗?”
年幼的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之上,望着山长用枯枝在地上划出的图腾,信口道:“我想……大概是‘投其所好,虚与委蛇’罢?”
“看你神色,仿佛对此十分不赞同。”
“我以为人存活于世,需要保全自己的本真和天性。一味顺从他人屈心抑志,只是自取灭亡而已。”
玄微子莞尔一笑,将枯枝掷开,柔声道:“或阴或阳,或柔或刚,或开或闭,或张或弛,并无固定的准则。人的出身见识,注定了其预设的立场和偏见。可是遇竹,你不一样。你既没有过去,也没有将来,我希望你的本性像水一样,既不会因为自己被尘土玷污而自惭形秽,也不会因为升华成云气而变得傲慢——流淌过万物,成为万物,终究回归本我。”
“……师父,我不明白。”
“终有一**会明白的。”玄微子侧过脸微微而笑,许是暮色流转,那一瞬他的眸底,竟是荧荧的澹青色。
沈遇竹望着那只石函默默沉思。这一路走来,他仍旧未曾参透师父话中要旨。他也未曾看透自己的本性,也许这世上只有师父看透了他——即便他再抗拒,也注定了无法脱身离开;即便千回百转,他仍然走进了师父为他所安排的宿命之中。
或许正如师父所言,终有一日,他会经行过水落石出之处。那时,他会明白吗?
他轻叹一声,想起秦洧临走时所说的话。他何尝不心知肚明,雒易不是能被安心豢养在身边的雀鸟,一旦羽翼重生,会挣破一切阻碍,重回该当翱翔的天地之间。
他轻轻抚过石函上精致的图纹,俯下脸,靠近那艳异人面喃喃低语——音调舒缓,似是与情人耳鬓厮磨,轻道:“雒易,你别生我的气。我困不了你多久的……在那一天来临之前,让我好好地照顾你罢。”
他枕着石函,阖上双眼小憩。金色的夕阳悠悠覆在他的身上。他陷入邈远的臆梦之中,梦见了群山涌翠,梦见了江河奔咆,梦见了刀光剑影,梦见了尸山血海。
是昙花一现,或是镜花水月,这一刻是真是幻,在漫长的一生中又代表什么?
是长相厮守,是分道扬镳,甚或是兵戎相见?他与他终究的归处——又是什么?
许多年后,若他能侥幸存活到垂垂老矣,他会以怎样的心情怀念这一刻?他和雒易在一起的时候,全然是贪恋他给他的蓬勃强烈的情绪,有时欢喜得叫他晕眩,有时愤怒得叫他颤抖,有时焦灼得叫他彻夜难眠。或许那个时候,他想起他,会像置身这个午后三寸暖阳之下。时光像是漂泊太久的白鸟,收敛疲惫的羽翼,次第停驻下来,这里与那里,处处充满了幼稚的、来不及盛放的温柔。他会想起他们共读一本春秋的夜里毕剥绽裂的灯花,会想起他拥揽着他时窗外缠绵颤栗的雨脚,想起他背负着他杀出重围时四野呼啸凛冽的风雪……
然而最想回到的,一定还是那一夜共乘一舟。风波骤歇,尘埃初定,满船载着月色,碧涛漂浮在天上,星辰游走在舟下,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他。舟是小小的摇篮,人也变得婴孩一般稚拙而坦诚。雒易的眉眼融化在黑暗中,可他知道他在那里。
那时他屏住了呼吸,轻声问他:
“你知道吗?”
那时他将倾过身来吻他。
那一刻,沈遇竹确乎软弱了。那是夜露,是湿润的晚风,更是从心的罅隙中渗出来的苦酒。
雒易,是你有所不知,我为了这一刻,等了多久,又做了多少。
……愿我能有幸,令你永远不知。
不知过了多久,沈遇竹悠悠转醒来。屋外小径传来跫音,是雒易回来了。
他唇边不自觉露出温存笑意,随手将匣子往边上一塞,起身为心上人端汤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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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债一身轻。接下来修bug+补肉去了。暂时没有出个志或自印的打算。可能有番外,也可能没有。
我是个懒癌晚期,如果没有大家的耐心和鼓励(甚至还有从论坛追过来等了两年的小伙伴/(ㄒoㄒ)/~~),这篇文绝对没不可能完结的(* ̄3 ̄)╭♡~衷心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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