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娜在舱房门前驻足,将香袋举到鼻端轻嗅,忽地眼神一转:“希望我醒来时,我的头还好好地在我肩膀上。”
她记性很好,家庭教师提过,前代有个小皇帝被篡位者用弓弦勒死、而后从船上扔进海里。*
亚德里安只微笑着答:“要靠岸时我来叫醒您。祝您好梦。”
舱门轻轻关上,安娜吁了口气,肩膀顿时垮下来。她根本没心思打量舱房中的陈设,径直走到床边,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。
梦中有人在叫她。安娜知道自己在做梦,可梦依然继续。
安娜、小公主、殿下、公主殿下……
不同音节组合排列,这些词说的都是她。几乎所有人都叫她殿下,直呼安娜的是双亲、哥哥米迦尔和叔叔;服侍她的女官们偶尔会叫她小公主;嫂嫂从前叫她公主殿下,仿佛这样就能区别对待她和自己的丈夫。可除了这些熟悉的称谓,还有人这么呼唤她:
--陛下。
会这么呼唤她的人是谁呢?
世上有许多许多的安娜、有不止一位公主殿下,被称为陛下的却只有一个。其他能担得起这个称谓的人都死了。父亲和哥哥都死了。
她顿时觉得这个词可怕极了。
可还是有人在这么呼唤她。
安娜闭上眼睛,立刻意识到自己本就闭着眼睛。她想醒来,却被困在这可怖的梦里。呼唤不止的声音们试图缠住她、阻止她离开这个梦境。安娜飞奔起来,越跑越快,身后的呼唤声先是变得轻微,最后一个个地消失不见。
可安娜根本收不住步子。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她的身体变得轻若无物,而且每前进一步,她就又将身体中的什么遗落在了后头。带她逃离的那股力量拒绝停下,只是推着她不断前进、不断丢弃。
安娜哀求过,不自觉呼唤父亲和兄长,可什么都没有发生。她只能无比明晰地感受到,自己的意识与感官正一起变得稀薄。
再这样下去,她会消失,她不要这样!
恐惧侵袭而来,安娜在这一瞬忘记了这是个梦。黑暗从四面八方裹挟过来,只是顷刻的事,她连为什么害怕都忘了,只是不断地哭泣。
模模糊糊地,突然又有人唤:
“陛下?”
无人应答。
亚德里安立在门外,倾听片刻,毫不犹豫,推开舱门。
他怔住了。
安娜在睡梦中蜷成一团,几不可闻地啜泣着。
也只有这时,巴希尔二世的独女才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。兴许因为她正值生长期,又或许磨难令人憔悴,安娜的脸颊微微凹陷,下巴也尖得可怜。她的头发又长又卷,蓬蓬的一大团铺开衬得脸更小,而一缕缕被眼泪濡湿的乱发黏在她的颊侧,瞧着就不怎么舒坦。可即便哭泣着,安娜也没有显得软弱。
她比哥哥米迦尔更像父亲。
这是亚德里安在那座破败的神殿里,对这位落难公主的第一印象。现在想来,这论断一半出自安娜那无所畏惧的神情,另一半则要归功于她英气的眉毛。如果没有这两笔硬朗的线条点缀,她与性情温和却也因此无能的米迦尔几乎是双生子。
纵然与兄长性情迥异,安娜也是个会在梦里哭泣的孩子。
亚德里安默不作声地退出去,轻轻带上房门。
一名水手手脚并用地从甲板上下来:“大人,开始准备靠岸了。”
“好,”亚德里安顿了顿,忽然吩咐,“把那边的水壶拿给我。”
楼梯下的角落里有只丢弃的陶壶。
水手诧异道:“您要喝水?那可是空的,不知道扔在那多久了,可脏了。”
“我知道那是空的。”
水手无奈,上身跨过扶手栏杆弹出去,手伸了老长将陶壶捞了过来:“给您。”
亚德里安接过,转头就松手将陶壶砸了。这一砸动静不小,引得甲板上又探出两三个人头确认状况。
“这……”水手咋舌。
“收拾一下。”亚德里安不多解释,再次叩响舱房们,“陛下?”
这一次,房门后传来动静声。过了片刻,安娜清清嗓子:“进来吧,我醒了。”
大神官第二次推门而入。
安娜坐在床沿,除了眼周微微泛红,已经毫无异状。
“刚才有人摔碎了东西,吵醒您了?”亚德里安从容解释,“您醒了也好,快靠岸了。”
安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直入主题:“那么现在你能告诉我,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了么?”
“首先,我带您入城,有许多人想见您。当然,我会派人与艾琳谈判,尽可能和平解决争端。”
安娜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,却没追问,只一扁嘴。
亚德里安语气轻描淡写:“如果您有什么不满,可以尽情提出来。”
闻言,安娜不自禁缩起肩膀,但大神官话锋一转:“如您所见,您的头还好好地在您的肩膀上,对我您毋须如此戒备。”
安娜噎了片刻,才确信大神官又在一本正经地调侃她。
不等她作答,亚德里安已转开话题:“从港外眺望迦克墩的景色很美,您想上甲板看看吗?”
安娜久闻迦克墩盛名,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。她曾经的私人教师来自迦克墩,自然不会对家乡吝惜溢美之词:
“内外海之间,能与艾斯纳媲美的只有迦克墩。”
据安娜的老师所说,这座城市被誉为帝国心脏的最后一道门户,是由东部前往艾斯纳的必经之地。它盘踞于海岸高崖之上,又有河流蜿蜒其侧,易守难攻,至今只被攻破过一次。迦克墩更是神殿第三次教廷会议举办之处,因此城中尖塔穹顶耸立,其壮美可与艾斯纳一争高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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