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希是被钟无名赶去学校的，这天刚好期中考试，早上考语文。他脑子里乱得要死，全是方亦杉的脸和那句小小声的怯弱的“可以吗”，根本没办法思考别的，作文题目也看不懂，拿起笔就是一通乱写，写完提前交卷。
天上还在飘雪，梁希一出校门就被冷风吹得直打寒战，他问同学借了自行车往卫生所赶去。
方亦杉躺在输液室的小床上挂水，梁希压低脚步声进去：“怎么弄的？”
钟无名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：“感冒发烧，没什么大事，放心。”
梁希嗯了一声，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下来一点：“那……那个毛病也好了吧？那个什么失语症？”
钟无名面色沉了沉：“还不知道，到医院一路上他没说过话。”
梁希有点急：“师父，他说了，他早上真的和我说话了！”
钟无名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阿希……”
两个人刚说完，方亦杉就在睡梦里**了一下，醒了。一醒就抬起吊着针的那只手揉眼睛，被梁希抓着手腕拉了回来：“别动。”方亦杉眼神闪了闪，嘴唇惨白又干燥，一开口嘴角扯开一个小小的血口子，他说：“师……兄。”
钟无名一震：“我去找医生。”
梁希腿上一软，几乎是扑跪在了病床边，紧紧攥着方亦杉冰凉的小手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方亦杉侧身蜷在床上，倦倦地看着他，细声细气地问：“师兄，我现在，可以了吗？”
梁希好多年以后都能想起方亦杉那天的每句话，那根本不像一个九岁的小孩能说出来的。
“师兄，可不可以把我当成方亦杉，不是方亦彬的弟弟，就只是方亦杉……”
“我知道我不如我哥，哪里都不如，你不说我也知道的。”
“你说我不喜欢舞狮，我想过了，我不知道，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、喜不喜欢，我只知道是哥哥喜欢的。”
“我喜欢哥哥的，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，可是你们每个人都一样，心里只有他，我很羡慕也……有一点难过。每次这种想法冒出来我就觉得我太坏了，坏死了。”
“其实我一直想不清楚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？以前，就是在医院的时候，你不是这样的。直到那天你说了我才知道，原来你是本来就不喜欢我啊。”
“没关系，我也不喜欢我。”
“我真的想救哥哥的，要抽很多血我也不怕，可是没用。”
“我没用，我对不起哥哥，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，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很废物。”
“可是我想变有用一点。”
“我知道你练高桩没有搭档，我想陪你。”
“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……”
“师兄，那现在呢，现在，我可以了吗？”
这三个多月以来，方亦杉第一次在梁希面前哭，小时候他都是那种惊天动地的哭法，眼下却连抽泣都算不上，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，也没什么表情。只有眼泪一直在悄悄涌出来，越过鼻梁弄湿另一只眼睛，然后顺着眼角吧嗒吧嗒滚落下去，一瞬间就消失在枕头里。
有些事情，他读书识字了才渐渐想通：比如“方亦彬”是端方有礼，君子之相；可是“方亦杉”呢，“方亦杉”本身是没有意思的，它只是“方亦彬”的一半。
梁希听他乱七八糟说了这么多，每个字里都能尝出苦味来，他只能一边摇头一边用尽全力抱住面前这个千疮百孔的男孩：“不是你的错，是师兄错了，一直以来都是师兄太坏了，亦杉原谅师兄吧。”
方亦杉心上的伤口那么多，梁希甚至不知道先去捂他哪个伤口，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他稍微少疼一点。
方亦杉被他按在怀里，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柔软放松下来，还在木木地问他：“可以吗？我可以吗？”梁希一颗心都要被他碾成粉末了。
钟无名回来就看到他俩额头抵着额头，小傻子似的抱在一起哭成一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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