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然……当然是自缢……”
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，再清楚不过，明月一时想不明白，莫非先生是想测试一下他是不是文盲？
沈重楼却凝着眉，略微疑惑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，我是在想，她为何要自缢？据我所知，谢家虽不富裕，但生活美满，谢老太与儿子儿媳的关系也不错，照老陈所说，他们甚至正准备在城中盘个店面，一家人搬到城里住，这种时候，她有什么想不开，要自缢？”
明月想不出个所以然，于是又搬出了他从谢老太那里得来的结论：“妖佛作乱。”
但这次沈重楼只是侧过脸看了他一眼，并没有很大波动。
“妖佛，谁是妖？谁是佛？作乱为何？”
这个问题过于深奥，明月舌头都快打结了都没得出答案。
所幸沈重楼也并不指望他的答案，他自顾自道：“我并不觉得她是中了邪，发了疯。相反，我觉得她十分清醒，因为必须在极端清醒毫不动容的情况下，才能将剪刀精准插入心脏旁三寸的地方——她并不是想杀死她的家人，她是想让他们活。若时机得当，这一招刚好能骗过那想谋杀他们的幕后使者，并且用谢老太一个人的死，换来其他三个人的性命无虞。”
按照这个设想，时间线应当是谢老太用剪子刺伤了其他人，然后用白绫上吊自缢。在事发之前，那些人一定给过她某些提示，或许是自杀，或许是一门上下无一活口，而在这些特定的因素下，那些人会以为她真的没有任何反抗就执行了他们的指令。那么，但凡前来查探的人粗心胆小些，谢家三人都有一条活路。
只可惜，她失策了，那人不仅不够粗心不够胆小，还大摇大摆的把失去行动力的其他人也用白绫吊死在了横梁上，胆大包天，肆意妄为。
“谢老太跟那些人肯定是旧识。”他笃定地说。
明月呆呆地看着他一会儿功夫便吐了一大堆话，目光终于从茫然逐渐变成了仰慕，咽了咽口水：“先……先生，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沈重楼道。“这只是我的假设。”
虽说只是假设，可沈重楼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，他似乎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，连之前飞快的脚步也慢慢平缓下来，他转过身来问明月：“案发时，桌上的食物带回去了吗？”
“……带回去了。”
沈重楼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：“那就好。”
只听他轻轻道：“这份设想是真是假，等明日就知道了。”
……
夜半时分，沈重楼与明月二人踏进了衙门。
此时已经很晚了。衙门跟前，生人勿近，方圆几百米一个人影都没有，明月战战兢兢地抠着先生的袖子，如果不是要接下来要见的是尸体，他对这种官府机构其实是充满景仰的。
就在方才，心情极好的先生又带他兜了大半个帝都，找个路边小摊吃了一碗香喷喷的云吞后，活生生把时间拖到了后半夜。明月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又崩塌了。
真——夜半见鬼。
衙门口有个侯着的衙役，倚墙站着呵欠连天，见着沈重楼活跟见了祖宗一样，连忙迎上来道：“沈大人，我的祖宗啊，您可总算是来了……”
显然老陈打过招呼了，衙役寒暄了两句，便径直领着两人往殓房去。
一边走，沈重楼压低声音问明月：“你上次见谢老太太，是什么情景？”
明月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，一边颤着声音道：“白天，没那么黑。”
“……”
沈重楼：“我不是问这个。”他稍顿了下，看了眼前方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衙役，微不可闻道：“谢老太太除了说妖佛作乱，还说了其他的什么？”
明月勉强找回理智：“没有……当时要验尸，大人能支开其他人的时间不多。”
恰在此时，衙役转过头来，沈重楼朝他微笑点头，待他转过去，才又问：“谢老太状态如何？”
明月抬起头，小心翼翼却又眼神怪异地看了他一眼，约摸是觉得他的接受能力过于强悍了，好半晌才小声道：“疯疯癫癫的……像失了智……”
从得知所谓“与尸体交谈”能力到现在，不过十二时辰，沈重楼已经能面不改色地与他交谈看到尸体时的状态，但凡换个人，此刻都应该在三观重塑的自我怀疑中，可沈重楼丝毫没有。他给明月的感觉，就像一位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智者，什么天大的场面没见过，怎么会为这点微末小事大惊小怪？信也好不信也罢，他始终是平淡的。
明月脑子里鬼脸乱飘，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，老陈与他说过的话：“沈大人，是太子殿下从徽州带回来的……我记得当时啊，北凉军队突然发难，围了徽州城。太子殿下当时刚好在徽州微服私访，对方偷渡了二十万兵马，眼瞅着就要把徽州攻下来了……可你猜怎么着？军队围了徽州三天三夜，最后从紧闭的城门中，走出来一人……沈大人不着轻甲，不执武器，孤身走入敌方的阵营中，与对方将领……下了一盘棋。”
“一……一盘棋？”
“对啊，一盘棋。”老陈啪嗒啪嗒吸了口烟，在烟雾中开口道：“最后他赢了，北凉退兵了。”
“……”
当时明月觉得，他一辈子也无法理解这些上位者的想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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