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前后后，杨令沅住了近一个月的医院，我也只在查房时见过这位约莫两回，淹没在七八个人的队伍里，很少出声，今天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，难怪一时没认出来。
到了底层，小郑医生又跟杨令沅说了两句话才匆匆走了。
杨令沅看着她的背影惆怅起来，我问她怎么了，是不是舍不得出院。她说：“你看穿医生袍多好看啊！你要是听我的话，这会儿你也跟她一样！”
可真有她的！我才不跟她在这种过去很多年的事上再多费口舌，争来争去也都是我的错，挽起她的胳膊走出去。她在门口又停下来了，我只好打电话给司机，让他把车开过来。
回到家，杨令沅就让我给她准备辞职信——她不想顶着总经理的名头在家睡大觉。
辞职信是她亲自去交的。也不知怎么的，她上午去，下午她老板就莅临我家楼下，低调地换了一部丰田商务车。
杨令沅慢悠悠下楼去见老板。两人在车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，司机站在外面看风景。
与刘先生说完话回来，杨令沅就不太开心了，还学会对着孝岩、思言的照片发呆了，跟个弃妇似的。
这时候我特恨铁不成钢，你用得着么！
反正爸妈去喝喜酒还没回来，话也方便说得很。“就刘华生那个脑满肠肥的半百老头，哪里值得你这样痴恋！”其实我跟我爸一样，一想她这半生过得辛苦便气愤难当，“简直鲜花插在牛粪上！那个金发碧眼的长毛老外都比他好。干脆，等你身体好一些就跟她回英国去，别回来了。”
“嗯？”杨令沅愣愣地、惊讶地看我，然后就笑起来，笑得捂住上腹。我真怕她激动过度再入院就遭了，“很好笑么？”
“不好笑。”她慢慢敛了笑意，拿了一份报纸坐下来，没骨头一样靠在我身边，却一点不会让人觉得她轻浮。这样的杨令沅叫人怎么拒绝？她似乎并未觉得不妥，浏览着报上的时事，语气轻柔地说：“你何必这样刻薄，刘华生风度翩然又有钱有势，那长毛老外怎么能跟他比。你不知道，二十岁的小姑娘都往他身上扑，好歹，我跟他还有两个孩子呢。”
我作嫌弃状，“扑他的人还是钱，各人心里有数。哎，你不是还爱他吧？”想了一想，汗毛倒竖！此一时彼一时，就算当初情深似海也都过去式了，杨令沅若还执迷不悔……我还真没有好办法！
杨令沅一个愕然，噗地一笑，“我爱你才是真。”她笑了又叹，口气分外凄凉地说：“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单纯的人来！”
我忽然就放了心，她还是眼高于顶的杨令沅。“你是想说我蠢吧，反正我也没打算像你一样冲锋陷阵做女强人，要那么多心机做什么！”
杨令沅不屑，使劲踩低我一点不心疼，“自己没出息还找借口。哎，”她指着报上的一则新闻叹气，“你蠢点、呆点也蛮好，不会惹是生非。”她也真看得起我，可我们家哪有金山银山供我无度挥霍呢。
——报上的那则新闻说，警方于日前临检了城中某家娱乐中心，查出若干违法违禁物，拘了若干违法涉案人员等。我触目惊心，后怕不已，幸好贺家鸣来得及时，薛文馨没事。
杨令沅继续看报，“没话说了？”
“我会努力的。”
“来来去去都是这一句，花样都不翻，从来也没看见你有进步。”杨令沅又开始叹朽木不可雕。
每当被念，就拿努力两个字来糊弄，也许杨令沅听太多了，这次都没骂人。
劳心者治人，劳力者治于人。大了之后便看见这个劳心者是怎么样被工作“整治”得日夜颠倒，头疼欲裂的时候大把地吃药，我那一点想做人上人的想法，慢慢消失不见。
当然，也可能这些都是借口，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，从来没大志向，从小到大的愿望也只是我爱的、爱我的人们都健康平安就可以了。
我爱的人健康平安，顺利出院了，爱我的也没事了，下班的时候看见她在我们公司楼下，单身一人。
我想装作没看见，只要转身从另一边走出去即可不与她碰面，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过分，打发掉约我吃晚饭的沈沐林，朝薛文馨走过去，“嗨，干嘛呢眼巴巴的？”
薛文馨目若星子，抬手拢一下耳畔的发丝，抿唇一笑，说：“等你啊。”
“等我？”我明知故问，“等我干嘛？”薛文馨虽然淘气，也很有些傲气，从不与不相干的人多有接触，她如何识得那晚的一帮混账朋友我至今还觉得奇怪呢。
薛文馨似是不经意地端详我一下，“你怎么样，没事吧？”我有点摸不着她问这话的意思，“我很好啊，会有什么事？”
“哦，我也没事。”
我恍然大悟，她来与那篇报道有关，“这几天，怪忙的，事情一大堆，总是加班……对不起。”加班是没错，那也不会忙到没有打电话的时间，杨令沅、刘纪妍，还有我爸妈，都是通话的对象，却连一个短信都没给她发过。
薛文馨定定看我，半晌方低声笑说：“你不用解释，我懂得。”
在通情达理的薛文馨面前，我的每一个谎话都显得无比拙劣，却有惊人的反噬力，我羞愧难当，无地自容，立马恼羞成怒，“薛文馨，你够了，宽容大量你找错了人！我不爱你，也没喜欢过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薛文馨嘴角含笑，平心静气，车开得又快又稳，“但你真不该在我开车的时候说这些。这座桥又高又长，我若是一分心，方向微微一错，我们大约就要死一块儿了。你一定不乐意。”
桥下河水碧青，去年春天清的淤，可没多久就有人在此寻了短见，水上打捞队忙了两天才找到。沿河的居民想起来就说晦气，脏了整条河。
我不做声。薛文馨又笑，带一点伤痛，带一点凄凉，带一点够不着的绝望，“逗你呢！我当然希望你长命百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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