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最终,他犹豫了。
他看不清季微的表情。
她似乎在很认真地等待他的回复,却又好像在漫不经心地看风景。
这夜色太紧张,星光却很用力,像是能把一切都照亮。
陆犹听见季微轻笑一声:“都数不清啦?”
继而,她又低头嘟囔了一句。
“就是说嘛,你没猜错……”
陆犹觉得,她应该是醉了,所以才会问这样的话。
他的心弦一动,目光越过季微的发间,投向远远的沙丘。
这地方真的挺不错的。
陆犹如是想着。
他换了一个坐姿,勾起唇角笑了一声。
这笑声有些痞坏,也有些暧昧。
“我有过一些女朋友。”季微听见他说,“但你和她们都不一样。你很特别。”
风吹过,止住。
季微觉得耳根的温度开始攀升,她有些受不了。
怎么突然没有风了呢。
她愣了一瞬,然后强迫自己笑了一下。
“这是我发现的第三个有趣的现象。”
陆犹下意识预感有些不妙。
“你们呢,总喜欢说一个人很特别。但特别在哪里,你们却说不出来。以至于到最后,这种特别就成了另一种普通。”
这也太犀利了。
陆犹在心里想。
她说的全是对的,他也确实说不上她哪里特别,可是这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。
但是,她这样说,明显就有很深的讽刺意味在里头。
陆犹下意识想说些什么挽回一下,但却预感她说的下一句话会很重要。
所以,他把这句话生吞了回去,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。
“所以,陆犹。”果然,季微的语气认认真真地,“你和这些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,你一定都很爱她们吧?你们彼·此相·爱。你们因爱发光。但是,你们在相遇之前,也曾经深深地爱过别人,不是么?”
明风微熙,有沙丘的呜咽声从垭口传来。
季微安安静静地看着,远处的南十字星在乌鲁鲁巨石上空缓慢攀爬,越升越高。
原来永恒的星星也会动。
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,努力用眼睛划出它行走的轨迹。
不过,也只是徒劳而已。
季微没有等陆犹的回应,自顾自地说下去。
“我喜欢过一些人。有些时候真得很喜欢很喜欢,喜欢到睡不着觉,喜欢到恨不得杀了他。但真的很可惜啊,这些感觉都不能长久。”
可怕吗?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可怕的。
但感情消退后,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要冷酷无情。
季微低头喝了一口酒。
她应该是有些醉了,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。
陆犹沉默着,好像比远处的巨石还要坚不可摧。
然而,季微甚至不用回头,都能知道他脸上带着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看起来很危险,但更迷人。
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,用手拢住火光,点燃一支烟。
一点猩红中,季微听见陆犹开了口。
“爱情很美。”他说,“就像亨伯特对洛丽塔的感情,那种变态的占有欲,那种错位亲昵的纠缠。无论我多么爱你,这种感情好像只能停留在这一刻。再往后发展,便是爱情之外的事,要么破碎,要么毁灭。”
季微转头,开玩笑道:“所以,你和你所有的前女友,都已经发展到爱情之外的破碎了?”
“有时候,我很蛮怀疑我爱过她们这个事实的。”陆犹手指夹烟,一摊手,“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爱,也许真的是一些其他什么东西。”
“是啊。”季微说,“所以么,爱情就只是一种记忆而已。”
陆犹突然笑了。他将夹烟的手放到季微背后的椅背,她能清晰地闻到升腾而起的烟草味。
“薇拉小美女,你是在剽窃卡佛的话吗?”
很奇怪的,今晚的她竟然不觉得那烟气难闻了。朦朦胧胧间,她甚至闻到了一些甘甜的味道。
——季微,你要完蛋了。
她对自己说。
——你独自一个人,在这种地方和一个男人讨论爱情,你真的要完蛋了。
——你甚至还用了卡佛的话来与他交谈。
——季微,你真的要完蛋了。
“爱情是一种记忆”这句话,就是她在卡佛那篇烂大街的《当你在谈论爱情时你在谈论什么》里看到的。
季微轻笑。
“反正你也肯定知道这是卡佛的小说里写的东西。”
她挪了挪屁股,背上的蝴蝶骨触碰到陆犹的胳膊。他的胳膊很壮,很硬,卡在她的骨头上,有些难受。
但是她似乎一点都不想换个姿势。
陆犹掐灭烟头,也笑。
“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吗。”
“不是有信心。”季微侧过头看他,“这只是一种感觉。”
星光下,他的脸看上去似乎更加立体,也更加深邃。
他问:“什么感觉?”
“女人的直觉。”
含糊其辞,画外有音。
季微将头回正,抬起脚,抱起膝盖,整个人都缩进了长椅里。
一瓶啤酒已经被她喝完了,被随意扔在一边,罐身全是汗。
她深深呼入一口气,然后缓缓呼出。
空气里残存的烟草味被她压入肺部。
就算这样的尼古丁也有让人冷静的作用的呢。季微想。
她不高,骨架瘦瘦小小的。如今窝在长椅的阴暗处,已然看不见。
但是仔细看去,男人长长的胳膊搭在女人的背后,似乎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箍在怀里。
明月如霜,好风如水,夜色微凉。
夏蝉发出长长的嘶鸣声,一时间没人说话。
季微的下巴轻轻搭在膝盖上。
——他们才认识了一天不到啊。
她有些想笑,也有些紧张。
不是有人说过么。这个世界上会认真和你讨论纳博科夫的男人,没有一个是清白的。
这句话只对了一半。
——会认真和你讨论卡佛的女人,也多半心怀鬼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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