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:“妈妈我是怕你死……它吸你的血……”
母亲低头瞧我,怔了一刻,默默把我搂在怀里,搂得很紧……
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,一个个黄绒似的,活泼可爱。它们渐渐长大,其中有三只母鸡。以后每隔几日,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。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,对那些鸡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,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西,觉得与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……
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处在艰难时期。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——“人造肉”,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。粮食是珍品,淘米泔水自然有限。“人造肉”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。后来“人造肉”因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,便难以买到了。用如今的话说,是“抢手货”。想买到得“走后门儿”。
母亲下班更晚了,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。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。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树撸下的。
“有‘洋拉子’吗?”
我们洗时,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。
我们每次都发现有。
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。
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,并不胆小,却极怕树上的“洋拉子”那类毛虫。
榆钱儿当年对我们如同佳果。我们想的只是母亲可别由于害怕“洋拉子”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。如果月初,家中有粮,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,拌了盐,蒸给我们吃。好吃。如果没有豆面,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。不但放盐,还放油。好喝。
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——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,忽见自己遍身爬满“洋拉子”,惊得掉下来……
我对母亲说:“妈,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。我比你能爬树,我不怕‘洋拉子’……”
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:“厂里不许小孩进。”
第二天,我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。无论母亲说什么,把门的始终摇头,坚决不许我进厂。
我只好站在厂门外,眼睁睁望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,不回家。我想母亲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。没多久,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。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,向我招手。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我,沿墙溜过去,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,好大的厂,好高的墙。跑了一阵,跑至一个墙洞口,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,一会儿排一阵,一会儿排一阵。在间隔的当儿,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。面前榆林乍现,喜得我眉开眼笑。心内不禁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——都是我家的树多好!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,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。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!
母亲嘱咐我:“别到处乱走。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的。千万别讲出妈来。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!走时,还要钻那个洞!”
母亲说完,便匆匆离开了。
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,从那个洞钻出去,扛在肩上,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,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,边走边吃。
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,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。
“给点儿!”
“给点儿吧!”
“不给,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!”
我不吭声,快快地走。
“再不给就抢了啊!”
我跑。
“抢!”
他们追上我,推倒我……
我从地上爬起时,“强盗”们已四处逃散,连粮袋儿也抢去了。
我怔怔地站着,地上一片踏烂的绿。
我怀着愤恨走了。
回头看,一位老妪在那儿捡……
母亲下班后,我向母亲哭过自己的遭遇,凄凄惨惨戚戚。
母亲听得认真。凡此种种,母亲总先默默听,不打断我的话,耐心而怜悯的样子,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,母亲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。
母亲淡淡地说:“怨你。你该分给他们些啊,你撸了一口袋呀!都是孩子,都挨饿,那么小气,他们还不抢你吗?往后记住,再碰到这种事儿,惹人家动手抢之前,就先主动给,主动分。别人对你满意,你自己也不吃亏……”
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,或者调解员,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,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地训导。一向三言两语,说得明明白白,是非曲直,尽在谆谆之中,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,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。
我们接受了,母亲便高兴,夸我们是好孩子。
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,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“忍”字。
仅仅为使母亲高兴,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。
一场雨后,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。
榆树的新叶也能做“小豆腐”。而做榆树叶汤,滑滑溜溜的,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。
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榆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,榆树叶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。
别了,暄暄腾腾的“小豆腐”……
别了,绿汪汪的滑溜溜的榆树叶汤……
别了,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狗严守的榆树林……
母亲却依然有东西带回家来给我们,鼓鼓的一小布包——扎成束的狗尾巴草。
狗尾巴草不能做“小豆腐”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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