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晚上,吃罢饭,芸没有像往日一样立刻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。
她说:“爸,我的论文写完了!”——说完,伸了个懒腰,一副大功告成的喜悦模样。她对自己的论文质量很满意,也很自信。
父亲望着她,欣慰地说:“好啊。写完了好。”
芸又说:“我怎么觉得我没瘦,反而胖了呢!”
父亲就笑了,再没说话。
怎么会瘦了呢?
饭桌上几乎顿顿也没断过鱼汤或鸡汤。老茶农对自己是博士的女儿的爱心,全都煨在汤里了。
“爸,我已经决定了明天下午就回北京去。”
“明天就回去?”
“我想学校的环境了。爸,我们的校园可大了,可美了!有湖,还有假山。湖里有野鸭,我想那些野鸭了……”
“女儿,你是不是还要再往下读好几年的书呢?”
“爸,我再也不必考什么学位了!我想,我已经该算是我这个专业的精英了。”
“什么鹰?”
“爸,你别想错了!好比一座宝塔,我已经是塔尖上的人了。”
“好。好啊。女儿,你终于出息了……”
不知为什么,父亲嘴上这么说着,表情却变得忧郁了。
女儿困惑地问:“爸,你有什么愁事儿吗?”
老茶农微微摇头道:“没有。女儿,你这么出息,爸爸还会有什么愁事呢?就真有,也不愁了。只是,茶叶又涨价了……”
“茶叶涨价了不是好事吗?”
“是啊,是好事。可我一个人,采不过来啊!”
“爸,那就雇人嘛!”
“雇人倒是省事。但四六分钱,一小半被别人得了,不划算啊!”
“爸,采一斤茶叶能卖多少钱?”
“十二三元呢。”
“那您一天采十斤,不才能卖一百二三十元吗?爸,您就别计较划算不划算的了,干脆雇人吧!”
“干脆雇人?”
“干脆雇人!”
临睡前,当女儿的塞给父亲一千元钱,说是早就想寄回家来孝敬父亲的。
父亲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。
父亲说:“女儿,我不缺钱。真的不缺。你在北京花销大,还是你留着吧。”
现在,女儿的皮箱已经放在门口了,单等着听到摩托车的喇叭声,拎起来就走了。
她已归心似箭。
可父亲为什么还不回来呢?
女儿望着山上那些采茶的身影,看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的父亲。
可自己一会儿就要走了,父亲为什么一早还要上山去采茶呢?不就多采回一斤茶才能卖十二三元钱吗?
女儿心里正这么责备着父亲,却听到了父亲上楼的脚步声。一转身,父亲已在跟前,手拿一只塑料袋,里边装的是刚煮熟的茶叶蛋。就在此时,一个本村的小伙子,在老屋前按响了他的摩托车喇叭。父亲头天晚上求他用摩托车将芸送到镇上去,镇上有去省城的长途公共汽车……
当芸已经坐在直达北京的特快列车上时,认出坐在自己对面的,竟是邻村的一位远房叔叔。
于是二人亲热地聊了起来。
“叔,到北京干什么去?”
“还能干什么去?打工呗!”
“如今一斤茶就能卖十二三元了,还非得背井离乡地去打工?”
“谁说一斤茶叶能卖十二三元了?”
“我父亲啊。”
“他骗你哩!现而今茶叶不稀罕了,种茶的收入也薄多了。清明前的头遍茶,最高价也就以每斤四五元来收!清明一过,一斤才能卖两元钱!”
“可,可……可我爸他骗我干什么呢?”
“我怎么知道!哎,芸啊,你父亲的病轻了重了?”
“我父亲……我父亲得什么病了?”
“你不知道?你不知道,我倒不好说了……”
“叔,快告诉我!……”
“唉,芸啊,你父亲他得的是肺癌啊!他已经是个活一天赚一天的人了啊!……”
车轮隆隆……
列车向北,向北……
直达北京,而且特快,自然向北……
那茶乡,那老屋,那住守着老屋的老父亲,离是博士后的女儿分分秒秒地远着……
车轮隆隆,仿佛在说:“回来!回来!”
当女儿的心里霎时明白了——茶叶的价格已经降到两元钱一斤了,而父亲却骗她说涨到十二三元一斤了;分明的,老父亲多希望她这个是博士后的女儿能留下帮他采几天茶呀!茶叶究竟多少钱一斤哪里还重要呢?……
车轮隆隆,仿佛在说:“分明,分明……”
已是博士后的女儿,顿时省悟了——苦读十四年,年年月月收到过钱,原来是父亲、母亲、哥哥和嫂子,以每采一斤茶叶才挣几元钱的辛勤劳作成全着她的人生追求啊!
如今母亲已是泉下之人,而父亲说不定哪一天也是了……自己心里边所装的却是校园湖里的野鸭们!……
“唉,芸啊,我觉得你是读书读傻了哩!你父亲身体那么单薄了,脸色那么不好了,你怎么就会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?……”
女博士早已泪流满面!
她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我不是读书读傻了呀,我是……我是……”
车轮隆隆……
列车向北,向北……
车厢里忽然响起了哭声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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