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期间,关于禁种罂粟的奏章已奉朱批返回。奏章尾部添上了皇皇圣谕:“民间栽种罂粟有妨嘉谷,屡经严谕申禁,仍着该抚随时查察,有犯必惩,以挽颓俗。”
张之洞奉到这道朱批后如获至宝,命工匠雕版刷印五千份,发往各府州县厅,贴遍各地大街小巷、集市码头,务必让人人知晓、个个明白,凡种植罂粟的农户均应恪遵圣旨,在两个月内铲平罂粟,种上庄稼,若有违抗,严惩不贷。
这时,恰好娘子关送上洋药入关税银四万两。张之洞正为购买耕牛、种子无钱而犯愁,这笔银子来得恰是时候。但四万两毕竟少了些。他将太原府知府李同新召进府来商议,请李知府从太原城的税收中暂借四万两银子来,他以私人名义出具借据,保证在一年内归还。
五十岁的李同新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了,还从来没有遇到以个人名义借钱办公事的上司。他既钦佩新巡抚赤心为公的血性,又为这种不脱书生气的名士做派而好笑。官场中哪有此等办事的方式!太原城商贾贸易并不繁荣,一年到头,李同新还收不到四万银子,除去开支,年终结算后剩不了几千两。当然,李同新可以从别处腾挪一些来借给巡抚,但太原府自己还要不要办点事?
李同新苦笑着对张之洞说:“买耕牛、种子的确是件积功德的大好事,张大人您亲自写借据来借,卑职我哪有不借的道理,只是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呀!”
太原府里究竟存着多少可以活动的银子,张之洞心里其实并没有底,看着知府这副为难的样子,他也不好硬逼,只得缓下口气问:“你能拿出多少?”
李同新一边搔头,一边说:“卑职顶多只能拿出一万,就这还要四处挤压凑合。”
“一万。”张之洞颇为失望地站起身来,慢慢地来回踱步,自言自语,“一万太少了,还能从哪里再弄出点银子吗?”
“大人罢去卑职的官吧,卑职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!”李同新哭丧着脸,无可奈何地说。
张之洞摆了摆手说:“谁要罢你的官啦,你回你的衙门去吧!”
李同新刚走,桑治平进来了,笑着对张之洞说:“有一万两银子摆在那里等你去拿,你为什么不把它拿过来用?”
张之洞一愣:“你是在开玩笑吧,一万两银子摆在哪里?”
“我说的是正经话。”桑治平走近张之洞,“你还记得泰裕票号的孔老板吗?去年离京前夕,他要送你一万两程仪,你要他先留着,到太原后再说。”
张之洞拍着脑门笑了笑:“我真的记不得了,幸亏你提醒,不过,这一万两是算不得数的。孔老板原是想贿赂我本人,然后从我这里得好处,现在要他捐出来,他会同意吗?”
“我去找他说,试试看。”桑治平颇有信心地说,“商人重利,能以小利换大利的事他兴许会干,看他怎么个换法。还有一些大商人,银子已够多了,他不再看重实利,而看重名和位,愿意以银子换名位。孔老板可算是后一种人,我也可以和他商量下,拿名位来换银子。”
张之洞严肃地说:“唯名与器,不可假人,拿名位与他换银子合适吗?”
桑治平心里笑道:做了地方官还说这等迂腐话,真是个清流名士!口里说:“也不是什么都不合适,看他要换什么名器。”
张之洞还是不放心,再次叮嘱:“你去找他谈谈可以,千万不要随便松口答应。”
晚上,桑治平一脚踏进衙门后院,张之洞便急着问:“与孔老板谈得怎样?”
桑治平笑着说:“谈得很好,他愿捐五万。”
“五万?”张之洞有点吃惊,“他的条件呢?”
桑治平坐下来慢慢说:“他有两个条件,一是请你为他题几个字,他要做块匾挂在大门口。”
“这个容易。”张之洞马上接言,“我给他写几个字好了。”
“他要你写这样几个字:天下第一诚信票号。”
“这几个字我不能写。”张之洞立即否定,“连泰裕票号诚信不诚信我都不知,我还能说它是天下第一诚信吗?”
桑治平心想:书生气又来了。脸上依然笑着说:“你不写可以,五万银子他就不捐了。”
没有这五万银子,就没有五六千户人家的种子、耕牛,他们地上长的罂粟就不会被铲除,禁烟在这些地方就成了空话。唉,银子呀,银子,你是多么实实在在的东西!
银子对于张之洞,似乎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重要过,他狠了狠心说:“我给他题上朱熹的‘不诚无物’四个字吧,也算是对他票号的褒奖了。”
桑治平说:“我看你不如就按孔老板说的题,仅去掉票号两个字:天下第一诚信。这六个字意味天下第一等重要的是在诚信二字,并不是说他们泰裕票号就是天下第一的诚信,其实与‘不诚无物’是一个意思,但这样写,我则好和孔老板商议,相信他也会接受的。”
“行,行,你的主意好!”张之洞高兴地说,“就题‘天下第一诚信’六个字,两层意思都说得过去!他的第二个要求呢?”
“他要请你为他弄个候补道台的官衔!”
张之洞一听这个要求,又不高兴了,脸刷地沉下来。他向来讨厌捐班,认为捐班是一桩扰乱吏治的大坏事,自己厌恶的事,自己怎么能做!这个孔老板也太过分了,仗着有几个钱居然伸手要做道台!人家千千万万读书郎,二十年寒窗、三十年簿书,到死说不定还得不到正四品的顶子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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