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尚香跟着谷利走到前殿外, 宴席早已散去, 殿前鸦雀无声, 她提了提裙摆, 缓步而入。
孙权负手立于高台旁一座十二连枝铜灯前，静默不语，侧颜笼罩在幽幽烛火下, 半明半暗，看不出喜怒。
谷利躬身道了句“郡主到了”便垂首退至一旁侍候。孙尚香走到孙权身后，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，并未出声行礼。
一阵近乎诡异的沉默后, 孙权终于开口, “方才，甘宁手下一名士兵来报，今晚丑时，甘宁会私自带兵包围驿馆、擒拿刘备，孤听到这个消息, 气愤之于又疑惑，甘宁和刘备又无私怨, 为何要这么做？”
孙尚香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。
他依旧背对着她, 凝视着晃动的烛火，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：“孤想了想, 无外乎三种可能, 要么是他擅自行动, 要么是受人所托, 要么就是那个士兵与甘宁有怨，谎言陷害他。你说，哪种可能性最大？”
孙尚香知道，软禁刘备的计划已经被阻止，孙权故意这么问，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她指使的。她握拳的手渐渐松开，蔑然一笑，语带嘲讽道：“无论哪种可能，结果不都是看二哥想要怎么处置吗？”
孙权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，“擅自动兵，按军法当斩。”他停顿了片刻，话语一转，缓缓道，“可甘宁是一员难得的虎将，幸好事情还未发生，这次孤不深究，就当是第三种可能。”
“孤已命甘宁调防濡须，即刻出发，不得有误。”他转过身，和她对视了一眼便移开眼神，神情淡漠道：“至于那个士兵……诬陷自家将军，该严惩。”
谷利领命离去，走过孙尚香身侧时稍微顿了顿，欲言又止，但还是垂下头快步往外走去。
孙尚香紧抿双唇，面色沉郁，谷利快走出大殿门时，她终是忍不住出声，“站住！”
她绕到孙权面前，牢牢盯着他的脸，目光带着愤然，“不关他人的事，是我，你要罚就罚我！”
虽然孙权猜测甘宁背后指使者多半是她，但听见孙尚香真的承认时，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怒气。
先前他听见谷利来回禀此事，顿时又惊又气，但很快冷静下来一想，就猜到甘宁自作主张的可能性较小，受人所托的可能性较大。
不会是公瑾，私自调兵是大忌，公瑾不会犯他的忌讳，更不会指使其他将领犯忌。
敢这么不管不顾、肆意妄为，且不惧事后重罚的，只有可能是孙尚香。
她就仗着他不会真的严惩重罚她，所以敢一次一次挑战他的底线！
孙权挥退愣在门口的谷利，殿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，他冷冷瞥向她，压着怒气质问，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？你想过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吗？”
孙尚香扯了扯嘴角，冷笑道：“一切后果，我自能担负。”
见她差点酿成大祸还这般轻佻自大的模样，孙权眉头紧皱，怒气也压不住了，手指着她厉呵，“你负得起这个责吗？孙尚香，你好大的胆子，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哥！”
她满腔怒意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，当即吼了回去，“那你还当我是你妹妹吗？！”
孙尚香眼眶渐红，死死盯着他，连声音都在发颤，“你问我为什么？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！为什么你就不能软禁刘备？为什么你宁愿牺牲亲妹妹的幸福也要维系孙刘联盟！”
如同一盆冰水泼下，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冷凝，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。
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后，孙权沉着脸看着她，冷声道：“你都知道了。”
孙尚香气极反笑，“这等‘大喜事’，明天一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，二哥还想瞒我多久？”
说到此，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陆议，想到他们之间的约定，想到她还在信中催他回来提亲，心中愈发悲痛难忍，难道要陆议满心欢喜地回来，却听见她要嫁给别人的消息吗？
她心口阵阵作痛，眼中泛起泪光，哽咽道：“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人了，你明知道我想嫁的人是谁……却还是将我许配给了刘备。”
孙权冷肃的脸庞轻轻抽动了下，转过头去，闭眸不看她。
孙尚香含泪望着他，忽然觉得眼前的孙权是从未有过的陌生，仿佛他们从来都不是兄妹。
他明知她的心意，却还是要将她嫁给别人，甚至事前连问她一句都不曾有过……或许正是因为他知道她肯定不会答应，所以先前才一直瞒着，不对她表露他对周瑜计划的真实想法，等到时机一到骤然公布联姻，逼得她不得不同意。
想清楚了这些，孙尚香心里越发悲凉，她惨然一笑，既笑自己的天真可笑，也笑孙权的狠心薄情，“想必这桩婚事你早就考虑好了吧，今日宴会上突然提出婚事，就是为了让我无路可退。二哥还真是深谋远虑、煞费苦心啊！”
想到今日注定要与孙权撕破脸，她索性破罐破摔，冷冷笑着，抬眸看着他，语气幽幽道：“可惜，你终究不能如愿了，我是绝不会嫁给刘备的！”
孙权深吸一口气，胸膛微微起伏着，似在努力平复心中翻涌的繁杂情绪，片刻后，他睁开双眼，转身看着她，目光交杂着点点哀戚，语气也柔和了下来，“小妹，你已经长大了，难道你还不明白？家族的责任荣耀，江东的生死安危，这些都远比个人感情来得重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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