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立时扶她起身,“作孽作孽,早晓得不带你来了。你去大表婶房里憩憩好伐?”
“行的行的,我房里被褥昨天才晒,暖实得很。我领你们去。”
傅言好似抽空棉絮的布偶,由奶奶搀着跟上玳晴的脚步。
老太太一个劲于她耳边唤,“好囡囡,太阳下山啦,回家吃饭睡觉。”
“工作太忙,累着了吧?”
“可不是呢,前几天才回来的,到了家也不安生,领导尽给她重担苦差,大好的年华天天熬夜,也不晓得奔头在哪。”
“没法子,各人头顶一片天,生活总是苦乐参半。囡囡好歹谋的体面生计,像我家那个,才真真是不晓得出头之日。”
两人齐齐一声叹,左右相夹着傅言迈进了偏房。
玳晴的卧房甚是清心寡欲样。
朴实的家私,旧式的布置。只一味,硬板床上覆的还是当年随聘的婚被。殷红的底子绣呈祥的龙凤,在空落的居室里平白催生闺怨。
玳晴先行一步去整理被塌,嘴里噜苏,“从前男人还活着时,总嫌东嫌西的,今儿闹分床明儿吵分房。这下好了,男人全被骂到地下了。”
老太太笑着接话,“怕什么,离了男人还不能活了?普天下都没这个道理。”
您说的是,玳晴迭声附言。
被子铺整停当,老太太搀傅言滑进去,手掌轻丝丝拍在她心口,嘴里出声童谣哄她睡:
摇啊摇,摇啊摇,一摇摇到外婆桥,阿婆叫我好宝宝,娘舅给我吃块糕。
用的道地吴语,好像黄昏时分,弄堂口拨浪鼓布愣登的声音那样温暖。
当即,半面掩在被子下的傅言眼眶一阵燠热。
不具名的心痛在体腔里千丝万缕地活泛开,但又不致于那么痛,拆解成“无奈”或许更合适。
到底是恋爱过的人呀,深明心动为何物。
她这辈子还未那样谋篇布局去接近一个人呢,短暂仓促的际会,全然从心的冲动。
结果竟是老天摆她一道。
唉,也不劳驾后续了。
傅言心绪纷沓着假寐,奶奶权当她真睡了,掖掖被角悄寂地起身,意会玳晴一同离开。
“我点了个炉子,怕囡囡着春寒。”
“你有心了。”
接着是关门的声音。
厚门板将喧喧人声隔挡在外,傅言才缓缓睁眼,对住窗外淹润的天色。
寒鸦扑棱而起,少顷必有大雨。
由外衣口袋中拿出手机,她想删掉沈读良的联系方式,认为止步于此最好,就当二人的命轨开了个玩笑,从今以后还是得桥归桥、路归路的。
没想到手滑点开了彩信,傅言的视线瞬时跌进那片澄淀夜空。
真的是,刻意叫她难别难舍。
终究还是把心一横,短信号码兼删净了。
末了,傅言施施然起床,蹲到炉旁拨炭火聊以慰藉。
傅净来电过问,她潦草搪塞:万安,你好好学习,这里有我和奶奶就行。
撂了电话,心里又是一阵虚空。
远近哭丧犹在,几个不谙事的小孩笑闹逐赶。
就这么泪中有笑,不悲不喜。
傅言一个出神,手上火钳坠进炉里,激起噼啪的暴鸣。
屋外倏然有小孩停下噔噔的步子,稚气地问门口来的谁。
随即,屋舍前的空地上响起两声车号。
那掷车门的嘭声似鞭子笞在傅言的后背上。
有长辈来答小孩,“那个啊……你该唤二叔。”
复捡起的火钳再度掉进去。
傅言仰起头,刹那间下起滂沱大雨。
*
镇里泊辆全黑卡宴,好新鲜的事,一时间黄发垂髫都拥出去围观。
傅奶奶闻得动静起身,冉冉跟在人群最末。
大太太到底记性过人,半面不忘,觑一眼屋口流线型的车影,即刻偏头向玳晴,“是行舟!阿拉行舟来了!”
春晖寸草,养过、朝夕共处过,总有情分与羁绊。
大太太喜不自胜,她早说过,这孩子重恩贵义。紫榆小圆桌上的核桃碰洒了一地,她蓦地双腿回春,连拐杖都不怎需要就疾趋到门外。
这厢,拿刀弄杖的小鬼头撞开了房门。
门板靠墙弹了几回,与傅言呼吸的拍子莫名契合。
玳晴路过,含笑道:“囡囡醒啦?快点出来,你二叔来嘞。”
傅言的心仿佛也是门板被狠狠推了一下。
“我……就来。”言语迟慢。
她几乎是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,慢吞吞挪到房外,鬼使神差地由行来蹈往的人流递送出去。
早或晚,总要相见。
是福是祸,该来的皆躲不掉。
再凶多吉少的新闻现场都没在怕,区区一个他能奈她几何?傅言兀自腹语,去他娘的。
屋口澌澌下着雨,砸车上、砸檐上,撒豆子的声音。
浩浩荡荡的迷蒙白雾,清清冷冷的向晚时分。
挨山塞海的围观中,傅奶奶一见来人,当即铁板了脸,掉过身子一句,“谁让他来的!昏头啦!”
玳晴急言打圆场,“做好做歹,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,就当人家是来看看我们的好啦。您不惯见就不见,离他远远的哈。”
老太太气极了,赤口白舌骂起来,“又不是傅家的人,谁赏的脸面来埋汰我,死的是我丈夫,是我囡囡的爷爷,跟他毫无干系!”
干戈之际,众人都噤了声。
傅言听见骚动赶过来,扶住奶奶胳膊劝慰,老人缩矮,近一米七的身量与她讲话要低下头了。
从而,未见沈读良,先闻其声。
“您身体还好吗?是舟儿不孝,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您。”四平八稳、礼数分寸兼具的声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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