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江淑苇开始每日凝默地端坐,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,有空时她便在心里编织着与这样一个年青人的故事。故事里她往往只是沉默地走在他的身边,长街如织,好像他们永远也走不完,永远也走不完。她的故事里甚至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与台词,但是淑苇却觉得这样也很够了。
她不过要一个让她安心的人走在她的身边,帮她隔开日子里的一切阴霾。
开过年来,天一暖,后母云仙从上海定了一张大铜床,花了相当的一笔钱。那铜床是那样地宽大,张牙舞爪地闪着黄铜的光泽,根本没有办法抬上窄窄的楼梯。于是江裕谷找了人用粗麻绳临空将大床吊上了小二楼。
淑苇从学校回来时发现,云仙与姐姐淑真正站在二进小天井里,淑真满面是泪,云仙的姿态却照常地悠然,淑真说:“你把我妈的床卖哪儿去了?卖哪儿去了?”
淑苇才明白,母亲留下的原本说要传给她们的拔步床被云仙卖掉了。
这一场风波是江裕谷的喝斥声中终结。
淑真昂头回房,可是淑苇却吓得发着抖。因为她看见云仙眼里毒毒的光,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。
三月间的一天,家里忽地来了两个年老的女人,紧紧的发髻,扎着裤脚,小而圆的眼睛,碎碎地跟云仙说着话,一边向姐妹俩住的这一进院子走过来,她们盯着淑真看,从上到下地看,看完了便笑,搭讪着说这房子真好,这一进院子尤其静,夏天凉快吧。随后颠着裹了的脚走了。淑真的脸刷白,淑苇上前捏紧了她的手,她们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。
果然,过了没两天,江裕谷突然宣布,他已经给淑真定了一门亲,家里也做着生意,是个独子,人才不错,就是年数略大个几岁,也不算很大。下半年就把亲事办了吧。
淑真安安静静地听完父亲的话,扭过脸来白着脸问云仙:“是你捣的鬼吧?”
云仙不答,拿了把小银剪子剪去旗袍下摆处的一点线头,一口气吹了出去。
淑真忽地笑了,一字一句慢慢地说:“你恐怕不晓得,我爸说过,子里出来的,都是烂货。果然不错。”
堂屋里有片刻的寂静,突地江裕谷一个巴掌扇到淑真的脸上,把她打得扑跌在地,淑真慢慢地爬起来,走出去,猛地一扑,就要从楼上跳下去。
张妈砸了手里的菜盘子,冲上去死死地抱住淑真,江裕谷伸手一扫,饭桌上的碗盘杯碟全被跌在常屋的青石地上摔得粉碎,有两片碎屑崩到淑苇的手上,尖厉的刺痛,血流下来。
淑苇突地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起来。
第二天,江淑真从家里消失了。
江裕谷找了半个月,有人说,看见这女孩子跟着穿军装的人走了。
江淑苇失去了她的姐姐。
家里变得更加旧而阴沉,到处是霉气,像是滴得下水来,跟外头的明朗、朝气蓬勃的世界是两重天地。
姐姐淑真出走之后,淑苇对后母因了好奇而生的那一点好感如烟尘一般地消失了。她变得十分地沉默,除了上学,吃饭,她只呆在后院里,再不跨进父亲住的小院半步,偶尔遇上了云仙,她代替姐姐用冷而恨的眼神看着这个女人。
只是她的恨意也是怯怯的,她恨不长久,恨不透彻,恨不结实,她在恨的时候也是怕的,怕惹了别人的讨厌。
淑苇成了一个极安静的,影子似的人。
只有在她看着自己画的那些画时,她的脸上才会有温暖的笑意,她的周身才会发出年青女孩子柔和的光来。
在日后,有许多次,淑苇不止一次地想过,如果那个时候的日子就那样地过下去了,也许她的人生是另一个样子。或许她初中读完后便嫁了,也许嫁的是一个小生意人,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,两个人过上一段日子,有两三个小孩,彼此慢慢地生了厌,也慢慢地有一点感情,吵嚷口角之间,总是可以过到老的。
然而命却没有让她拥有这样的人生。
那是淑苇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。过了这个假期,她就不用再上四女中,她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会许她再读点书,或者,她可以出去找一点事做,现在解放了,年青的女孩子,多的是在工厂、学校工作的。
假期的一天,天热实在闷,张妈太忙,淑苇自己去父亲住的小院汲一点井水来。她听得父亲的小楼上传来哗哗的洗麻将的声音,知道那是云仙闲了太闷招来的旧友在搓麻将。她的那些旧友,多半是夫子庙、石坝街堂子里出来的,解放后嫁了人,日子过得顺了以后,也时常相互走动走动。
那时的报纸上常报道她们,总用这样的字眼:“许多妓女感激新政府,她们说:旧社会把人变成鬼,新社会把鬼变成人……”可是淑苇却觉得至少云仙她们并不是这样的,她们拒绝与外面的那样崭新明亮的世界接触,她们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
淑苇拎了一桶井水磕磕绊绊地往回走,水太满,有些泼出来沾湿了她的裤腿。
“请问,许云仙是在这里住吗?”
淑苇抬起头来的时候,看到一个年青的男人站在她面前。
那男人面目端正,就是面黄肌瘦,有点瑟缩相,穿了件如今人不大穿了的旧长衫,手里捏了顶磨毛了边的礼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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