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志祥帮腔似地点头。他开不了口。他太敏感了，一眼就感受到，这个家庭，根本不想听他们的辩解。不管他们有没有对自己的好朋友说出不利的陈述，反正报纸都已经出来了。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。他感到了他们的刻骨排斥。这一个家庭以前是热情好客的，正如顾小龙。他们在这里吃过多少次饭，周志祥平生第一次吃到的青椒水饺，就是顾小龙妈妈包的。他还在北屋顾小龙的床上，和他一起多次睡过觉。
今红玉还在努力：叔叔阿姨，小龙哥是我们的好朋友。我爸爸他们问了管事的，说不一定会那个（枪毙），因为小龙哥刚十八岁……病榻上的顾小龙父亲，突然挥手，手势无力却坚决。顽强的今红玉居然还想靠近病榻。周志祥猛拉了一下今红玉的胳膊。
今红玉比周志祥更早辞职。当时，铝铸造厂在当地是个高福利的铁饭碗。还是临时工的三个小年轻，月薪就有两百多，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好好工作，尽早转为正式工。那样，一个月就有四百多收入，加上奖金数百，他们就有了衣食无忧的优越生活。周志祥的一个同学在化肥厂做保安，吃住都是自己的，一个月才一百多元工资。但是，就这么个人人羡慕的铁饭碗，今红玉给辞了。两个月后，周志祥也辞了。他们已经在铝铸造厂呆不下去了。顾小龙被捕两个月不到就被枪毙后，周志祥又坚持上班了两个多月，最后还是离开了。那时，他们已经被传为经常看黄色录像的流氓团伙。今红玉基本等同于女流氓。周家人和今家人和顾小龙家人一样不服气，可是，报纸摆在那呢。臭气相投、蛇鼠一窝，物以类聚、人以群分。城里的流言，不是你能不能辩驳，是你的辩驳，压根没有人听：你们同伙顾小龙不是都被枪毙了？！你们还会有冤枉？
顾小龙行刑枪毙的那一天，今红玉已经离开本地、远遁江南投奔她大姑姑去了。那天，周志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，他没有去送顾小龙。他害怕人家关注他，他不敢参加公审大会，他害怕路人指指点点。那一天，最强烈的情感是，有顾小龙这样一个朋友，确实是一件丢脸的事。但他心里为自己这样的念头，总有一点不踏实。就像他和今红玉无数次的悄悄互问：小龙真的会杀人……他们双方都在对方的眼睛里，读到了自己难以承认的否定。不可能啊。可是，他自己为什么都承认了呢。那天晚上，他看到当地新闻台，播出了公判报道。有个镜头，他看到刑前，被捆绑的顾小龙在公审台上，扭过脸去哭泣。那一瞬间，不知怎么的，周志祥的泪水滑落。而且，他一直想哭。他就把电视关了。在屋子里坐立不宁了很久，他知道自己是想去顾小龙家，看看他父母，但是，他不敢去也不能去。
行刑后的顾小龙，时不时入梦而来，依然是笑嘻嘻的，依然喜欢动手动脚、举止快活轻浮。有一天的梦里，他抢过一个女孩的粉色头箍，倒挂在自己下巴上；顾小龙被枪决后半年左右，顾老父病死了。周志祥和今红玉就此主题，通了长途电话。今红玉说，她想寄点钱给顾家，后来证明言而无信，没寄；周志祥在电话里说去送送顾老爸，后来也言而无信，没去。一直到周志祥决定去浙江打工。临行那日，天未亮，他自己偷偷的第一次到郊外，找到了顾小龙粗糙的坟地。他呆站着，看着天光越来越亮。一只枯瘦的黑狗不出声地站在坟包边的一个杂树丛旁。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顾小龙捡的那只叫黑虎的狗。一人一狗，在白茫茫的冷雾中，看了好一会。周志祥觉得它是黑虎，但是，他不亲近狗，也就不想求证。随后，他就转身走了，走了好几米外，忽然他又回头，那只黑狗居然对他摇了下尾巴。今红玉后来说，那肯定就是黑虎了。
三个伙伴，就这样离开了故乡。顾小龙天游了，今红玉到南方，周志祥去了东海边。十多年来，据说今红玉给家里寄回不少钱，但得到的是更多的邻居猜疑与众人蔑视；周志祥在浙江，蹉跎岁月，先是在皮鞋厂上胶，后来到渔业公司晒制海产，但都没用赚到钱。他一直有睡眠障碍，害怕人多，也厌恶自己，肠胃也很糟。最终还是木着脸，回到了家乡，回到了领着微薄退休金的父母身边。父母托人关系，找到了家附近的一个大超市水产柜台称重一职，好心人又为大龄的他介绍了老姑娘慧娴。慧娴十分安静，为人清淡，在超市里做服务员，本本分分，从不扎推搬弄是非。就是长得差一些，肤黑发稀人干瘦之外，脸上因为地包天的牙齿，使整张脸长得像下巴脱臼。不过身体还好。
本来这样的日子，本来可以一直寡淡平稳地延续下去。但是，突然地，报纸来了，用一个整版，晴天霹雳地带来了顾小龙沉冤的致命消息。就像憋气很久，猛地一下子，可以豁然吸气了，但又像暗室内，猛然迎来了开窗的光亮，很快地，窗户合上，黑暗重归。光亮使周志祥和今红玉，瞬息轻快——顾小龙，他们的朋友，是好人！他们当然也是无辜者！但这个轻快如此短暂，几乎同样地，他们又重新沉溺于更深的黑暗之中。是的，顾小龙是冤屈的，他们本该比别人更坚信自己的朋友啊，是不是？顾小龙是冤枉的，他们对警察的询问里，是不是推助了某种不利顾小龙的言辞？正如他们当年无法应对顾家人，现在，又如何面对所有人的疑惑？周志祥一夜连一夜，彻底失眠。他根本不在乎廉租房的困扰，根本不考虑筹款安置婚房，他也不再想慧娴这个适婚对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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