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，走在铝铸造厂小高炉的后门围墙外。这里堆满了工业垃圾，但工厂周围，贪图近道去农贸市场的人们，靠共同的懒惰意志，硬是在垃圾废料中，走出了一条土皮结实的小路。九月的烈日下，小路两边的工业垃圾，被炙烤出各种怪异的化工气息。
女人撑着暗青色遮阳伞，时不时呵斥奔出伞荫下的孩子，孩子一直反对母亲牵制着他的手，时不时扭身挣脱，似乎为各种工业废料所吸引。俩人就这样一路打打拽拽，穿过垃圾区、穿过停车场，穿过小邮局报刊亭，走进了顾小龙父母家所在的小区后门。
一进小区，孩子变得很安静，和母亲乖乖地走着。母亲像是要为孩子遮阳，一路都把遮阳伞打得很低，即使不是午睡时间，小区居民的眼睛，要看清这个女人的脸，也很难。顾家的门，敲了很久，才有人出来开门。年轻女人为自己拍门的声音害怕，但是，她又鼓励自己说，午休时间，也许他们睡着了，再坚持一下。开门出来的是顾小石。是顾小龙最小的弟弟。这个中学就辍学的孩子，目光僵硬，他不问找谁，也没有让客进屋的意思。就那么不出声地盯着来人，堵着门。女人说，你妈在吗？我有急事。
里屋有人声，颤悠悠的：谁来了？马上一阵剧烈的咳嗽，那种咳得要喘不上气、听得要憋死人的声音，这声音就像一张破渔网。来访的小男孩眼睛立刻睁圆了，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。因为是一楼，里面的光线昏暗，看不见咳嗽的人在哪个方位。母子俩磕磕绊绊小心翼翼地往里走。身后，顾小石咣当一声把门踢上，声音之重，让往屋里走的女人和小孩，都惊吓回头。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，还有一种不知道什么尖溜溜的发酸怪味，混在中药味里。小男孩打起了响亮的喷嚏。年轻的女人，把他揽进怀里。
顾小龙的母亲蜷在床上，那个姿势，可能是胃部还是腹部疼痛。这么热的天，她身上还盖着厚绒毯。
女人说，你病了？
顾母只问，什么事？完了又一阵咳喘。她似乎说不了更多话。
女人说，你以前到过我们家小店。求我们家作证……我丈夫病了，很……严重。
顾母把自己的眼睛闭上，她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生气和不屑的眼光。那女人轻轻说，如果，他真的要死，他说，他一定要告诉你真话。顾母猛然张大眼睛。女人被她的灼灼目光所逼，回避着，低头看孩子。女人说，以前别人都不让他说，我们的店，后来也经常被小流氓骚扰，警察说……只要我们不瞎说，店——我们后来变成小超市了——就可以平安地开下去……你知道，那么大的投入，店又搬不走……我们也要过日子的……
……前天，我小姑子带一个大法师去看我丈夫。昨天，我们去替他放生了很多鱼，蛇，还有很多鸟。法师说，多做善事消业障。所以，我丈夫托我和孩子过来，跟你们说声他没有办法。那天晚上，他看到的人，确实是个很矮的、一米六多个头的人。如果，那个时间里，那个屋子有人被杀，可能真的不是你家一米八的儿子。但是这个，到底怎么回事，他也不懂，总之，他说一个部队转业军人，这个目测，绝对不会错。可是，他们不让我们说，怕我们扰乱办案，我们也不知道……
顾母坐了起来，未语先来一阵爆咳。女人不敢去拍她的背，也怕脏，她无助地看着顾小石。顾小石无动于衷地盯着窗外，似乎根本没听到这一切。
……你不要告诉我！你们去告诉警察、法官呀……顾母又咳，她为自己咳嗽恼怒，有气无力地使劲拍床，说，你告诉我们有什么用啊……顾母泪流满面，有什么用啊！女人嗫嚅说，警察不是不让我们说么，我今天来，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，为了他爸的身体，为了我们家……我们孩子还这么小……
顾母抬起头了，皱巴巴的老脸中，射出的目光很尖锐，这样有什么用？你们要是跟警察说，这才是真正做了消灾的善事……这小孩的爸爸才会好起来……
男孩紧紧抱着母亲，这个阵势是有点少儿不宜。女人垂着脑袋，紧紧搂着男孩，低声说，怎么敢啊，他们说抓人就抓了。我们那里敢。这一年多，我父亲身体也垮了，吓垮的，警察经常到我们店里去，提醒着好好过日子。我弟弟吓得已经跑南方打工去了。现在，孩子他爸已经非常虚弱了，他没有力气找警察说了，我更不敢去找那些人。今天来你这，我也很害怕，不知道有没有人跟着我，我还带着孩子，我丈夫说，要不你带着儿子，人家就会以为你去玩，不会怀疑你的……
那你想干什么啊！顾母问。
就是来说一句良心话……
有什么用啊良心话！你说了你好过了，我家还不是更难过了……顾母老泪横流，你这样没有帮到我儿子呀！走吧走吧，你快走……你不帮小龙，你就走……
医生说，孩子他爸，也许就在这一个月……
顾母叹气着，又惹出呛咳，她拼命地拍床板，示意她滚。
那……女人说，我们走了，千万别说我来过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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