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你们以前都是用药水浸泡的尸体?庞贝说。
是。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尸体,生理上已经发生很多变化,不利于临床教学。新鲜的遗体,在学生进行局部解剖时,更接近于活人,也更利于临床医生的练刀。白老师说,我们医学院学生在人体解剖课上,都会全体起立,向自愿捐献遗体者默哀一分钟。这还远远不够,我们是想,媒体能不能再帮助呼吁一下,建立一个遗体捐献者纪念碑。每到清明节,我们可以有地方表达哀思与敬意,家属们也有个地方祭拜悼念他们。
庞贝边点头边记录。
阿西突然在床上似乎要起身,他大口地喘气。庞贝紧张地站了起来,她感觉到阿西睁开眼睛,感觉到他看到了她。但随即阿西溘然静止。庞贝感到脖颈电击似的尖锐地痛。叶医生对阿西简单检查了一下,表示没有呼吸了,但心跳还在。叶医生出去打了一个电话,是打给眼科医生的。有病人在等阿西的眼角膜。这个必须快,六小时后,眼角膜就无法使用了。
最后的时刻,就这样来临。天光不知何时转暗,那只阳光小蜜蜂早就不见了影踪。阿西的心脏又持续地跳了最后几分钟。阿西的父亲董瘸子,看不出表情地呆立在床前。整个屋子里的人一时都没有声音。大家都把这个时间让出来了,让给阿西自由健康地行走。突然,木门一响,一个身影扑向了床上的阿西,他衣衫破烂,头发又脏又长,带着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腐臭气息。庞贝认出是阿西的武疯子哥哥,所有的人都呆怔不动。连瘸子也不动。
哥哥趴在弟弟胸膛上,屁股夸张地高撅着,脸侧贴着弟弟的胸膛。庞贝看到他的耳朵,在寻找什么似的不断移动位置,就像听诊器。他在寻找弟弟的心跳,听不到,他的耳朵就再换一个位置,再换一个位置,再换一个位置。
庞贝的泪水一淌而下。
外面春雷隐约。天地更昏暗了。
把阿西送到酉州大学医学院,进行例行的死亡鉴定后,酉州大学正式接收了阿西的遗体。庞贝没有再等乘红十字会的车,她想趁着雨歇后的好空气走走。小于说,这么暗,肯定还有大雨。还是等等吧!车来了,先送你。
庞贝还是走了。
尽管早餐、午餐都没有吃,但她一直不觉得饿。只是肩颈胀痛难忍,不时还有电击般的刺痛,小指和无名指间都在发麻。她扭转着脖子,慢慢地走,觉得自己应该去吃点儿东西。在一个熟悉的咖啡店,她拐进去要了一份海鲜芝士焗饭。等候过程中,咖啡店里的音乐是一首外国童歌《加油,耶稣》,童声如泉:“……我们在地上生活中的所有痛苦,每一滴落下的眼泪都会升上天空…… 加油,耶稣,你不要担心,如果你从天上看这个世界不美好,有了你的爱就可以梦想……很重要,一个小男孩的祈祷,很重要,因为在他心里有美好,这份美好可以拯救世界……”
庞贝抓着自己的脖颈,仰头深呼吸。她感到手指麻得厉害。
海鲜焗饭端上来了,庞贝才吃了一口,就反胃得差点呕吐。她留下饭钱,快步走出了咖啡店。清冽的春风一吹,想吐的感觉淡了,脖颈间的电击感又阵阵袭来。庞贝停下来,闭目仰天。粗大的雨点稀疏地洒在她的睫毛上、鼻尖上、脸上,庞贝不想睁开眼睛,这个姿势让脖子好受些,但是,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了。她奔进路边一个有骑楼的建筑。很多路人都跑进骑楼下避雨。庞贝突然看到了马路对面,盲人按摩保健中心“东宫”鲜红的繁体字。庞贝冒雨又走向马路的另一边。
金光明亮、富丽堂皇的“东宫”大堂前,一个穿着嫩绿色旗袍、披着仿白貂毛短外披的迎宾小姐,对庞贝颔首微微鞠躬。她笑得节制而甜美。
庞贝说,夏师傅在吗?
夏副总吗?请问您有预约吗?夏副总现在很少亲自操作,他只接预约的客人。
庞贝点头又摇头。
我看您好像不舒服,小姐,要不,我给您安排一个其他更好的师傅?
庞贝转身走了,她不再走熙熙攘攘的骑楼街边道,她直接走进了铅灰色的雨幕中。
“东宫”二楼,柔和的台灯灯光下,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在摸索桌前的电脑。忽然,他停了下来,侧耳谛听。这种谛听方式,一下就暴露了他糟糕的视力,尽管看上去他的眼睛和常人没有两样,甚至比一般人更深邃隽永。是的,其实,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。
一个服务生走近他,轻声说,夏总,您需要什么?
阿宝来了。
谁?
男人站起来,张开双手,他往落地窗摸索着快步而去,急得服务生不知要不要扶他一把。窗外的街对角,庞贝淋着雨,发湿如草、脸色苍白,她一步步融进了空旷的、铅灰色的雨幕深处。
0425122014
051704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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