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完这顿晚饭回到院里，天色已渐渐擦黑，顾宗胤一路上开着车汇入下班的人流，开着电台哼着小曲儿。
叶锋窝在一边玩手机，屏幕上排成一排要去吃萝卜的小怪物，在瓶子炮和太阳花的轮番攻击下，发出很娘炮的“啊哦啊哟”的怪声。
顾宗胤笑道：“明天不是入额考试吗？都这时候了，你还有心情打游戏？”
叶锋嘟着嘴：“你给的书我都读了，划的重点也都背了，还看完了最高院公报里指导性案例，临考之前就让我放松一下嘛！”
顾宗胤莫名觉得他语气里有些向自己撒娇的意思，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，那小子却紧盯着手机，连头都不肯抬一下。
“今天累了大半天，昨天晚上还拖累你没有好好睡觉，待会儿就直接回宿舍睡觉吧？”
顾宗胤努力忍着“这家伙确实挺可爱，我能不能再摸一下他的头”这种荒唐念头，把车停到离单位最近的超市门口：“我去买几罐红牛，你考试我加班，都要喝一点——你今晚不准偷偷先喝掉啊！不然一晚上睡不着。”
叶锋用“我就是个馋成那样的智障吗”的眼神抬头瞅了他一眼，对他的决定没发表任何反对意见，继续低头打游戏。
顾宗胤刚跳下车，没走几步却又“啊”地折返回来，“哗啦”一声重新打开车门喊：“你你你……叶锋！快！……”
叶锋忙丢下手机往车门外看，只见停车场上不知从哪窜出来个人，此刻正坐在地上一把抱住了顾宗胤的腿。
顾宗胤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得不轻，他起初条件反射地认为是有什么亡命之徒找上门来报仇。毕竟刑事法官是个招人恨的行当，你判人家死刑，保不齐人家家里就有个想不开的儿子或者兄弟的，想要让你一命还一命，此前庭里就有骑自行车上班的前辈被人跟踪过，那年轻人甚至怀揣凶器跟进了法官宿舍楼里。
但他再低头一看，发现那只是个发髻蓬乱，脸还有点脏兮兮的女孩子，年纪不大，似乎还穿着校服，眼神里全是紧张和惊恐，看起来精神有些问题。
顾宗胤大着胆子去撩开她胡乱糊在眼睛前面的刘海，待看清楚了她的脸，才又惊呼出来：“你是……朱文丽！”
十分钟后，中院招待所咖啡吧，一扇小小的木屏风在招待所大堂里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。女孩怕冷似的在偌大一张沙发里蜷成一团，捧着杯叶锋刚刚递给她的热巧克力很小口地啜饮着。
顾宗胤递给她一条纸巾，语气尽量温和地说：“你别怕，先喝口东西暖一暖。你大老远的是从学校里跑出来？有什么话想跟法官叔叔说吗？你可以慢慢说，晚饭吃过了吗？”
朱文丽的身体还在微弱地颤抖，好像很紧张似的。
顾宗胤在桥下村第一次看见她时，就察觉这女孩跟小耗子似的，十分胆小敏感，因此也不敢很催她，只得继续柔声哄劝：“是姑姑又在逼你吗？姑姑非要你来的？今天周五，你是不是不想回家？你不要怕啊，法官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，你什么都没有做错。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，那就什么都不说，好不好？想要回哪里，叔叔送你去。”
女孩原本只是很小小地抖动，听完这一番温言相劝，却没有得到安慰，反而抖得更加厉害起来，终于“呜”一声哭出声来，连杯子里的饮料都洒了。
“我不是好孩子！”她压低了自己的身体，用双手捂着脸，“我也已经不是孩子了！……我已经满十六岁了，杀了人要负刑事责任的！”
顾宗胤和叶锋悚然而惊。
朱文丽还是不肯抬起头来直视面前的这两位法官，继续埋着头哭道：“是我！是我毒死了我爸爸……他天天打我妈，还喝酒……我恨！我恨他！”
她越哭越大声，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嘶声喊出来的，终于惊动了招待所前台的服务生，急急忙忙跑过来查看情况。
顾宗胤向他摆手，示意不要紧，继续柔声对朱文丽说：“我们知道你很担心你妈妈，你也想让她快点回家，对不对？但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，你不能对法官说谎的哦 。”
朱文丽抽噎了半晌，把身子直起来一点，可眼神依旧只是注视着顾宗胤的膝盖高度，叶锋赶忙过去用纸巾擦拭她校服上的巧克力。
“我说的都是真的……”她的语气略微平稳了一些，虽然依旧一抽一抽的，但似乎比方才多了些述说的勇气，“我想了很久，觉得这样下去不行！妈妈……妈妈她……会死的……我已经杀死爸爸了，不能再害死妈妈……”
她话未说完，又深长地呜咽了一声。
顾宗胤心里已升起了****的寒意，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点轻微的严厉：“朱文丽，你也知道自己已经满十六周岁了。你向司法机关作出的所有陈述，无论你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，都是会发生法律后果的，这一点你清楚吗？”
朱文丽低着头小声啜泣着，半天再没说话。
顾宗胤：“你说是你下毒杀死了爸爸，你是怎么做到的？药又是哪儿来的？能和我们说说吗？”
依旧是长久的沉默。
顾宗胤叹了一口气，他心里猜测，眼前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女孩大概是因为救母心切，想着跑来跟法官撒个谎，就能帮她母亲脱罪。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儿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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