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兆尹丁延到访，实在大出独孤璨意料之外，丁延是朝里出了名的刺头，软的硬的都不吃，就认一个“法”字。
独孤错和岑冲这个前反贼混在一起，给丁延抓个正着，岂有不去喝茶之理？
“老丁，你怎么才来？吃早饭了吗？这儿有米糕。”霍霄热络迎上去，他是朝里少有的不对丁延避之唯恐不及的人，再说也避不开。
“多谢霍都尉，本官已经吃了。”丁延拱手为礼，对霍霄不冷不热，然后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，朗声道：“张公千古，陛下亲自写辞为祭，臣丁延代为转达，诸位，请跪听。”
独孤璨怔住了，捏了下雪白的脸颊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，不然就是丁延在恶作剧，不过丁延显然不是热衷于恶作剧的人。
不仅是独孤璨，院里院外张成的老同袍和瞧热闹的街坊邻居，前来拜祭的百姓和名士，都像被人点了穴似的，凝在那里。
敢来拜祭的人心里都清楚，这举动在和高家以及高家背后的皇帝对着干，说的严重些，大家都冒着杀头的风险，表达对外戚的不满，甚至还有名士准备以死抗争。
这边准备好血溅三尺，以死明志，丁延却带来了皇帝的祭辞，好像一盆凉水浇下来，酝酿好的火星子全都熄灭，准备好的慷慨陈词也梗在喉头。
丁延看没人下跪，又放大声音喊了一遍：“诸位，请跪听！”
“死一两个百姓没几个人关心，但只要死一个名士，儒生汇集的泮宫就会翻天，那时候谁去镇压，谁就是和天下读书人对着干，你这个京畿都尉是顶缸的第一人选。要不怎么说京兆尹和京畿都尉难呢？难就难在这儿。处理不好君和民的关系，你和丁延就是高毫照镜子，里外不是人。”
袁素昨夜说的话在霍霄耳边响起。
他头一个跪下：“臣等恭听圣训！”
有他这么一带，其余人等全都跟着跪下，场面庄严而肃穆。
丁延展开明黄绢帛，中气十足地念道：“孤闻张公成者薨，不甚痛惜，公昔有勤王救驾之功……”
李疾等折冲旧人眼角微红，在漫长的黑暗过后，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，当今陛下是高峨的外甥，对折冲军的态度让人出乎意料。
不管祭辞背后的目的是什么，平息民怨也好，收拢人心也罢，这总归是代表朝廷对当年所谓“太华山逼宫”的态度有所松动。
念毕悼词，四周依然静悄悄的，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：“陛下圣明！”
其他人也跟着喊，霎时间对元劭的称颂一声不绝于耳，更有百姓感动得掩袖痛哭：“陛下还是圣明的。”
霍霄听在耳朵里，心里挺不是滋味，这些小老百姓真的挺容易满足的，多少人被朱家害得妻离子散，皇帝稍微服个软，他们就把高毫和朱柳做的事儿忘了。
虽然替百姓不值，但无疑怀柔策略是成功的，只要高家别瞎搅和，这道坎儿就算过了。
丁延走到张成灵前，焚烧祭辞，又行叩拜之礼，一切完毕后，并未多做停留，眼中好像看不见独孤错这个军方重量级人物，直接对霍霄告辞离开。
独孤璨还觉得有些不真实，舔着脸向霍霄这个黄翾的把兄弟打听消息：“霍都尉，陛下……他怎么忽然如此？”
“陛下明见万里。”霍霄模仿陆离那种官僚口吻回答。
独孤璨是聪明人，知道这短短的祭辞背后必定是长长的推拉角力，也就不再多问。
岑冲坐在角落里，默默烧着纸钱，尘世间的一切热闹和感动仿佛都与他无关似的。
项冲得了空儿，拿了个包袱过去，坐到师傅身边，把包袱递给岑冲：“小人书。”
“多大的人了？还看这个?”岑冲嫌弃道，话虽如此，他却翻出一本来，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。
岑冲和项冲一样，是个没有童年的人，自从在军事上的天赋被发现，他仿佛就成了有关于战争的一个符号，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是为战争服务，除了他的姐姐，没有人再肯留意他的喜怒哀乐。
“是云起买给我的。”项冲尾音扬起，语气中莫名含着炫耀的意味。
“瞧你嘚瑟这样儿。”岑冲斜睨项冲，“特别欠揍。”
项冲有点儿不高兴：“没嘚瑟。”
“他知道你是谁吗？”岑冲下巴往霍霄那里一偏。
“知道。”项冲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影，抱起膝盖，像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，一提到过去，他就有点局促不安。
他多希望自己真是阿雉啊。
“那他胆儿挺肥的。”岑冲抬起眼，重新审视霍霄。
霍霄正蹲着和一帮老头儿聊天儿，热络得不得了，他完全没有当官儿的架子，一口一个“叔”叫着，比项冲嘴巴甜多了，不知道的，还以为他才是岑冲的徒弟。
“他特别怂。”项冲一点儿不给霍霄留面子，“都不敢亲我。”
霍霄莫名背后一凉，拧头一看，项冲正盯着他，以为项冲是想走了，对项冲挥挥手：“再等会儿啊。”
项冲点点头，神情有点儿矜傲，仿佛在说：“恩准。”
“原来你是个妻管严啊。”一个四十出头，身形魁梧的中年人走过来，开口就是揶揄。
此言引得一阵哄笑。
独孤璨扭头一望，不由怔然：“严叔……你怎么来了？”
来得竟是骁骑将军严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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