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二十五, 寇淮生辰的前夜, 沈阿公代表这天下所有人, 再次进入了母魉幻境。
母魉幻境瞬息万变, 但人的心魔却鲜少改变。不出所料, 沈阿公在母魉幻境里看见的第一个人, 还是阿芸。
依然回到了那年年少衫薄、骑马倚桥之时, 少年鲜衣怒马,不愁春漏短,初见花下少女, 青梅竹马,一见钟情,相识相守, 他为她回乡蜀地, 她为他编织嫁衣——
直到那个四川布政使的出现,阿芸被迫从沈阿公的身边分开, 年轻的恋人从此在小小的城里遥相对望, 却隔天堑, 也再也回不到从前。
为了沈兮迟能够顺利出生, 沈阿公生生走完了这段结局注定的漫漫长路。
因为知道阿芸会被夺走, 会离开自己, 会早早地香消玉殒,沈阿公格外珍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。有好几次,他偷偷描了她的眉眼, 笑时的样子, 生气时的样子,酣眠时的样子,只为了能在日后回忆时,更加清晰地回想起她的模样。
其实沈阿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改变往后的命运——留在燕都,把阿芸从蜀地接走;在四川布政使到达蜀地上任之前,教阿芸躲起来;在阿芸被迫被纳为妾的时候,让她违反族规,使用巫术,便可轻易脱身……但是沈阿公一直没有做任何改变。
他谨慎地走在这条注定悲剧的命运之路上,不敢偏差一分一毫,也一直忍着不告诉阿芸她未来的命运。
他常常觉得自己太过自私,过后又会安慰自己,将此事告诉阿芸,不过是让她徒增烦恼而已。他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,到了这个岁数,幸福不过是一种留在回忆里会更加美好的东西罢了。
比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,他不如选择安稳,或者说是,成全。
成全宁可灰飞烟灭的沈兮迟,成全选择玉石俱焚的寇淮,成全这场爱情,成全……这世间少有的彼此成全。
那晚,风雨飘摇之际,沈阿公如约偷偷混进了四川布政使的府邸,见了阿芸最后一面。
阿芸本是个柔弱的女子,却因为成了一个母亲,变得强大而坚定。她将襁褓之中的女孩递给沈阿公,只说了一句话。
“带她去金陵,有人会保护她的。”
“那你呢?”沈阿公问。
“我永远会看着你们的。”阿芸神色温柔,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女孩柔软的脸颊,“沈哥,各自安好,勿要保重。”
沈阿公的眼泪在背向阿芸的那一瞬间流了下来。
他心里清楚地知晓,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。
但却也只能……这样了。
郭启潮案一出,阿芸必然要被牵连其中,魂断午门。她自知躲不过,要用自己的这条命作为祭品,为女儿搏来一条活路,而他与玄空方丈……却要生生将这个机会扼杀于襁褓之中。
按照他进母魉幻境之前就商量好的法子,今夜是孙家去刺杀皇后的第十五日,也是阿芸要施巫术易魂的日子。
阿芸与皇后说好的条件是,她助沈棣登基,保住开平侯府,皇后献出沈熙的皮囊,护住沈兮迟的灵魂,让她能平安渡过此劫。
然而,几天之前,沈阿公也循着燕都旧友的关系,和开平侯府搭上了话。
他一直没有告诉阿芸,他向皇后提出的条件,比阿芸向皇后提出的条件,诱人得多。
沈阿公知晓后世,直接将十几年后沈棣会遭遇的宫变之劫向皇后告知,以便她未雨绸缪,又提出自己可将沈熙的魂魄归为正位,唯一的要求,就是要皇后保住罪臣之女沈兮迟。
不过是个小小女婴,父亲又是郭启潮案中一个不起眼的偏远布政使罢了,日后根本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——这比起阿芸给的条件,实在是毫无攻击性,根本不必付出任何牺牲。
皇后几乎没有多加思考,便一口答应了沈阿公的条件。
就这样,沈阿公偷偷瞒着阿芸,将历史的轨道,悄悄移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踏出布政使司府邸的时候,沈阿公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孩,转头看了最后一眼。
远远的西楼之上,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。他看不清阿芸的脸,却知道她一定看着他们,远送她的孩子,也将他远送。
沈阿公摸了摸紧紧攥着袖口中藏着的一个小瓷瓶,喉口一哽,心里一阵剧痛。
……
沈阿公在来见阿芸之前便备好了蛇毒,在方才进屋的时候,偷偷沾到了她的镜子上。
镜子,是湘西巫女做法时最重要的媒介。阿芸将会割破手腕,以血供奉亡灵助她易魂,也就在这个过程中,蛇毒将会悄然无息地进入她的体内,正正好好在她施法时,让她毒发身亡。
媒介断了,易魂失败。沈熙的魂魄自然归于原位,而沈兮迟的魂魄也将安稳地存于她的体内,不再漂泊无定。
以后的一切错误,就不会再发生了。
……
恰在此时,怀里的女婴许是感应到了什么,咧开小嘴,“哇”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。
沈阿公连忙捂住她的嘴巴,抹了一把眼泪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人间一日,幻境十年。
这便是他与他的阿芸,此生此世的最后一眼。
*
十九年后。元熙五年春。
金陵城里一道河,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,便是秦淮河。
此时正值晌午,远处是白日孤塔,六朝青山,河畔却杨柳如烟,梨花似雪,车水马龙,川流不息,一派浓春艳景的勃勃生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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