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向他保证我绝不令他讨嫌。
于是他大孩子般的高兴起来,非要请我吃夜宵,点了六七样菜,两盘五香鸡头和几大杯啤酒。
他喝啤酒像喝凉开水,一口气儿一杯。他那么爱啃五香鸡头,啃得很技术,很斯文,很儒雅,和某些爱吃和善于吃蟹的人一样在行。两盘二十个鸡头,我只啃了三个,还是在他的鼓励和督促之下解决的,其余的全让他自己解决了……
在我心目中,他该是个极不寻常的人,因为他是一个正宗“高干子弟”,是我所实际接触过的最“高”的一个。起初我看他,觉得他有光环,和他在一起,那光环逼射我。渐渐的我开始觉得他其实很寻常,尤其是当他喝了许多酒之后更寻常了。因为他醉意醺醺的时候和最寻常的人一样,话多而且话题琐碎,这使我的心里获得极大安慰。
我学他的口吻,指着他的鼻子不恭地说:“你这个鸟人呀,其实没啥了不起!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……把你……当成个狗屁人物!……”
尽管我没喝多少酒,但是也醉了。借着那股七分真三分假的醉劲儿,我索性放肆一把。他醉了的时候变得寻常了,我醉了的时候和他恰恰相反,变得不寻常了。自我感觉不寻常了的我,便能说出些自认为不寻常的话了……
他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,接着将整条手臂搭在我肩上,亲密地搂着我说:“对,对。我是个狗屁!……来,为我是个狗屁……干杯!……我父亲……至今……认识的字超不过五六百个……小学一二年级文化程度……你说,可……怎么办?”
我说:“没……办法……谁让你……摊上了呢……”
我心里清楚我没他那么醉。我因我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困惑―他摊上那么一位父亲,再夸大其词地说也不能认为是不幸,而他居然觉得委屈觉得可悲似的,而我还装模作样对他表示同情!
他说他在部队当过兵,会开车,会开炮,说给他架飞机他也会开,敢开……
他说他在军区文工团也混过几年,会弹钢琴,会拉大提琴,会拉小提琴,他几乎一切乐器都摆弄过。在各大军区会演中,还充当过乐团指挥……
他说他父母总希望他爱上一行,专上一行,要么成名成家,要么当官。他说当官这条路,他觉得太熬人,不是适合他走的人生路。若让他从连长当起他才不干,给他个团长当当他也觉得太小,又不太可能谁舌头一撞牙,起始就给他个司令员什么的当……
他说他本是可以在音乐方面专出点儿名堂的,就是因为对什么都不满意,偏什么都不专。
我问他究竟对什么不满意?
他说对他父母不满意。不满意他们对他总抱有那么多的那么急迫的希望,不满意他一次次使他们失望,而他们却一种希望落空了,成为泡影了,不久又对他抱有新的更急迫的希望。他说他也对自己不满意,不满意自己的不争气,不满意自己明明有条件有能力争气也不争的生活态度……
他说着说着哭了,哭着向我坦白自尊曾受到的极大的伤害,伤害他的是他父亲的老战友的女儿。她非常漂亮,他非常爱她,而她非常瞧不起他。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他:“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!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!”
和我指着他鼻子说的一样……
我特感动。我认为一个人在和你刚刚结识没多久时,便主动使你了解到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,那么这个人起码是值得你认真对待的。
从此我们似乎要好起来……
从此他经常邀我看“内参片”,吃夜宵……
一次他对我说:“你这个鸟人,我告诉了你那么多关于我个人的事,我已经没法儿不把你当成朋友了!”
我默默思忖他的话,觉得不无道理。
对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,我守口如瓶。
因为他太习惯了把别人戏称为“鸟人”,别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回赠了他一个绰号“大陆鸟人”,后来这绰号进化为“大鸟”……
新闻系的宣传栏,某日出现了一张大字报,不指名地对“大鸟”进行批判,说他那一种所谓的“口奏”,完全是对革命样板文艺的亵渎。这张大字报倒未引起什么政治性质的风波,也并未对大鸟造成什么实际的精神压迫和威胁。大鸟去看了,看后只嘟哝了一句:“这鸟人,吃饱了撑的嘛!”
他不在乎,似乎没有什么事儿真能使他在乎起来。
但是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在乎,包括几位老师也特别在乎。大家认为矛头不只是冲着大鸟的,也分明是冲着中文系的,认为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歹毒用心埋伏在字里行间。这么认为并不算太敏感太过分,符合那张大字报的本质。
尽管那张大字报第二天便被另外的大字报覆盖了,但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学连日来耿耿于怀。有人终于调查清楚,炮制者是新闻系的“小春桥”,一名左得不能再左因而备受工宣队器重的男生,并且是全校马拉松冠军保持者。
许多同学认为有必要对此人予以回敬,却不知该采取什么方式。大家认为那方式既应是公开的,也应是光明正大的,合法的,尤其应该符合报复行为的起码道德准则。这就够费脑筋的,比集体炮制一张反击性的大字报难度大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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