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微微仰起头，还是不愿回答。他倏然扯掉桌上的桌布，碗盘随着他的动作七零八落地摔碎在地上，一时汤汁四溅。他突然拽过我的手臂，猛地将我按倒在桌上。隔着咫尺的距离，我竟看不清他那张脸。沉重的呼吸扑打在我面颊，他似咬着牙，压低着嗓音问我：“苏愉悦，你想以此折磨我到何时？”
折磨？我何德何能，可以折磨你慕渊？
“若这就是你的报复，未免太过轻巧，甚至不如你以剑相向。”
是啊……
我盯着天花板，突然眼里有了水汽。从前剑在手上，能指心中所向，而今，我已握不起剑，又谈什么报复。
许是我自暴自弃的表情惹怒了慕渊，他粗鲁地扯开我的衣裳，发了狠地咬在我脖颈间。我没法反抗，只听见他道：“我说过，此生你活着，就要回到我身边，除非……”
他死，或者我死。
那熟悉而冰冷的温度顷刻间杂乱无章地覆上我的眉梢眼角、我的唇侧，辗转至肩头时，他忽然停下了动作。
那个地方，留有一个齿印。
那是当年他为了布局，让我与慕向南去闯北曌军营，后来慕向南中毒，他看见我为救慕向南不顾一切，又起了醋意，一念之下咬的。
那阵，伤口还很疼。
那阵，我还为此高兴了几晚，恨不得画朵花将那地方裱起来。
他怔了一下，探手抚过那个齿印。
许久之后，他忽然将脑袋深埋进我的颈窝，用我从未听过的腔调低声道：“如果我能治好你，还能不能……如同初识？”
我眯了眯眼，泪水溢出了眼眶。
这世上最残忍的，就是破镜无法再重圆。
这一夜，慕渊抱着我入睡。我还记得十六岁那年，我住在他的王府上，每天都盼望他带我出街去听戏，至于听了些什么，现在已经想不起了。慕渊在我耳边哼了大半夜，似乎就是那首戏曲，但没有戏文。
我迷迷糊糊地听着，脑子里又走马观花地闪过那些好光景，那年的风华谷，红叶纷飞，美景如画，不知到了现在，那片漫山的枫林，是不是依旧红艳。
翌日醒来，慕渊早已不在身旁，我在屋里待了一整日也没见着他。非烟来送饭，瞧我并没有要追问慕渊去向的意思，颇有些失望。
其后数日，行宫里都只有我和非烟两人。
再见慕渊那天，邱山迎来了倒春寒，一场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。彼时他抱着一盆花，推开了我的房门。风雪卷进来，扬起他月白色的衣袂，他的脸也如雪一样白。
他说：“我回来了。”
我没有答话。他便在原地站了少时，而后关上门离开了。
后来的日子，他依旧给我念话本，强行抱着我入睡。我双手使不上气力，只得随他。
雪接连下了十几日。
他每天辰时三刻都会撑着一把油纸伞，立于皑皑雪地里，将那盆花放在松木底下，以晨露浇灌，一站常常便是两个时辰。下午酉时过后，他又带着花去夕阳照射处，沐浴阳光。每次回房，他整个人都冻得好像死了一回。
我也奇怪，以他的武学功底，抗寒并非难事，何以落得如此？但我从未开口询问。
至三月初十，我路过长廊，看见他又撑着伞站在松木下，一时出神，便多留了片刻。非烟到我身后，我都几乎未曾察觉。
她倏然开口：“苏姑娘知道那花有什么作用吗？”
我沉默，转身准备离开时，她匆匆道：“此花五年开花，五年结果，生长条件极为苛刻，可治白头之症！”
我脚下一滞。
“主人寻了许久，才寻到这朵罕见的韶语花。花生长在极其险峻的断崖上，主人身上的伤一直未曾痊愈，为了摘得此花，他险些赔上性命。苏姑娘，你知道吗？”
我没出声。
非烟靠近数步，问：“苏姑娘，你当真……就那么恨主人？”
我茫然睨了一眼远处月白色的背影，又觑着天际飘个不停的雪花，扪心自问，自己究竟是不是恨他入骨？
这问题没有答案。
其实我不知什么是恨，我只知，我忘不了那两场噩梦，那年的秦风峡和那日王城树林里的心死不复。
非烟继续说道：“我犹记当年苏姑娘到日月楼时，主人曾经拒绝过你，你却执意要闯进主人的生命中，既然留不到最后，你又何必去招惹主人？”
刺骨的风透过袖口侵入血脉，久未张嘴的我哑着嗓音道：“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？”
“你……”非烟欲言又止。
“你可有失去挚爱的感受？”
“非烟不明白。”
“你不明白，如果你爱过一个人，爱得深入骨血，犹如生命，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两次死在你面前，那会是什么感觉？”
“苏姑娘……”
“痛不欲生。”我说，“尤其是当你知道两次俱为骗局，你却拼着性命以死相护的时候，更是那样吧。心都没了，何来爱与恨？”
“苏姑娘……”非烟捂住嘴，眼泪簌簌而下。
她还想再说什么，我却快步拐过转角处，进了屋里。“扑通”一声，非烟在门外跪下，泣道：“苏姑娘，我知道主人伤你太深，让你心中有怨。可你又何曾知道，强如主人，也有他无法面对的过往，也有他忘不了的心魔。他从未想过将你算入局中，甚至也曾试图让你远离风波。可他明白，这些终归只是徒劳。主人太了解你，可苏姑娘，你又了解主人吗？他的犹豫不定，他的诸多害怕，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，却甘心为你毁了这亲手筹谋的一切，落得一身伤。苏姑娘，若是你真的明白主人，可不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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