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夏都市报的记者汪欣原，在被窝里接了主任电话，就傻了眼。刷牙的时候，邱晓豆也打来了电话，获悉师傅已经知道五一广场有人因《顾小龙又一个刑场冤魂？》而跳楼的事，便也疙疙瘩瘩地说不出更多什么，偏又不想挂电话。
汪欣原把电话挂了。心境灰败。是他们师徒俩弄死那个人吗，当然也说不上。说不是吗，显然，没有这条稿子，人家肯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。留下的遗书，说明了问题。这样的关联，令人总归不是太舒服。主任说，上面交代了，这事，不要报道！严禁报道。就当没发生！
这家伙白死了。
汪欣原丢下洗漱杯，满嘴角的牙膏泡，也懒得再洗把脸。他有点怔怔的，在阳台呆望远处。周志祥长什么样？十年前和一个女孩来找过他，说是报道失实，听来听去也没多大不实，他就打发他们去找警察了。后来也没有再见过。长什么样，已经完全没有了影子。如果说，十年前的稿子不实，那么，现在这篇应该就是客观报道，怎么反而想不开了呢。
编辑部预估到报纸的轰动效应，但没有想到会弄死一个老百姓。汪欣原更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：十年前，他的署名报道，就让两个小百姓生不如死。更没想到，这恶果，却是在十年后的今天，爆出来了。这个面目模糊的人，从五一广场十六层顶层跳下来的时候，立刻被广场晨练的老人们围住了。那时，晨曦刚散。阳光万丈。有人说，他在顶层徘徊了一夜，那个夜晚，正是陈书伟、鲍雪飞、恩华副书记、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老唐把酒宏论“6、11”的时候。
遗书很快就被接处警警官找到，奇怪的是，是用贺喜红包的大红信封装着的，插在夹克的胸口内贴袋里。看起来，就像一份受邀的喜帖。遗书没有多少字，字迹认真，所有的竖划都特别长，每个字都后仰，就像一队队奋力拔河的人，一股力量在纸张的右边，看不见的地方：
这个广场人多，我想在人多的地方，向顾小龙道歉比较好。我去找顾小龙了。去陪他。
爸爸妈妈。今红玉。唉
慧娴，我累了。
周志祥
周志祥看到报纸的时候，女友的妈妈老齐阿姨正在叨絮周志祥又没有评上廉租房的事，老齐阿姨一直嫌弃这个准女婿，“死死的、不灵活”“又穷又呆、办不了事”周志祥不敢回嘴，也不敢去厨房陪慧娴洗碗，只好随手拿起报纸，瞎翻。
……我们没有要你金山银山，也不要你周家多少多少万聘礼，连你的工作、人品都不挑了，不就是要个小房子，让你俩结婚自己过日子嘛。你自己看吧，要结婚，你就筹钱贷款买，实在没有钱，你们就拉到。互相不耽误……
《顾小龙又一个刑场冤魂？》一进入眼帘的时候，周志祥本能地把报纸合上，感觉就像偷了东西，但他又忍不住打开，卷遮了大标题，才看一眼，一下子他呼吸就乱了，再度合上报纸，他呆若木鸡地看着老齐阿姨。齐阿姨鄙夷地看了他一眼：我不是吓你，阮科长虽然是二婚，但人家有房有车！
周志祥木然点头。
周志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慧娴家的。他的腿，带着他自然地往顾小龙家而去。途中，他打了今红玉电话，没人接听。平时，都是今红玉打他，今红玉去南方后，开始俩人电话还比较多，都是今红玉打回来的，后来彼此话越来越少，渐渐就断了联系。不过，今红玉只要更换电话号，还是会和周志祥说一声。偶尔回老家，今红玉穿着前卫气派，姿容醒目，让周志祥不太自在。维系他们最深刻最黑暗的生命链接，也随着时光流逝，淡而稀薄。最后一次，今红玉初夏回来给父亲做寿，匆忙间俩人见了一面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顾小龙。从慧娴家回来的那个晚上，周志祥感到一直睡不着，报纸的大标题，一直在脑海深处刺眼地发亮。后来的梦境里，就看到了顾小龙：他和今红玉在楼梯上走，突然，今红玉被人捉拍了后脚跟，差点摔倒，随之就是顾小龙哈哈大笑的声音，完全和生前一模一样。
周志祥醒来时，街道上有狗吠的声音。周志祥上了趟洗手间，呆坐了好一会，眼泪还是淌了下来。这种泪水的性质，只有一个人懂，那就是今红玉。十多年前的那一天，他俩拿着报纸，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出来，直接去了顾小龙的家。刚开始，他们都觉得可以对顾小龙父母家人有好交代了：不是我们乱说，是警察报纸乱写。可是，真的到了他家附近，俩人都迟疑了。今红玉到底比周志祥勇敢：来都来了，说明一下也好。我们没有害顾小龙！
顾小龙最小的弟弟顾小石，给他们开的门。看到他们，小小少年毫无表情地走开了。没有人邀请他们，两人互相看着，还是走进了里屋。顾小龙的爸爸躺在床上，妈妈在给他喂药。二弟顾小河在整理顾小龙的衣服，那份“6、11案”侦破通讯的报纸，就在这个家庭的饭桌上。没有人搭理他俩，但也没有人驱赶他们。家里就像没有来过客人。还是今红玉开了口，她说，叔叔阿姨，我们去找过报社和警察了。是他们乱写，我和志祥哥，没有乱说话。我们怎么会说好朋友的坏话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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